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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曾在明媚的西子湖畔，为秦桧先生暨夫人，建立一座跪像，以纪念他在诬陷岳飞、制造冤狱中扮演的主要角色。因此，柏杨先生建议：德国也应为希特勒先生立一个伏屍防空洞的卧像，以纪念他残害犹太人，创立集中营的丰功伟绩。而义大利应为墨索里尼先生立一个吊像，同样也是纪念，纪念他使义大利同胞陷於「皮肉生涯」的努力。贵阁下以为如何？
死亡谷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七。
在希特勒、墨索里尼看来，西班牙元首佛朗哥先生，不过小萝蔔头。一九三六年，佛朗哥先生率领摩洛哥驻屯兵团，渡过地中海，向马德里挺进。跟希特勒从慕尼黑向柏林挺进，墨索里尼从米兰向罗马挺进，好像是一个师父传授的模式。大概那年头，用这种方法夺取政权，最为奏效。世界上所有报纸，包括中国报纸在内，一律称摩洛哥驻屯兵团是「叛军」，称佛朗哥先生是「叛徒」。柏杨先生那时正在北京大学堂当差，每天看报，看到新闻上的描述，他阁下简直跟土匪头差不多，洋大人一致预言他非稀里花拉，抱头鼠窜不可。中国人一向是洋云亦云，自然也全体肯定他的非法性和完蛋性。柏杨着实替这位土匪头叛逆，十分惋惜，他大概吃饭撑着啦，好好的日子不过（佛朗哥是摩洛哥驻屯兵团司令官），却去造反。想不到，打着打着，报纸上变了样，事前既没有通知，事后也没有解释，忽然之间，有一天，「叛军」、「叛逆」字眼，无影无踪，「叛军」变成西班牙正式国防军，「叛逆」变成西班牙正式元首。世界各国，当然也包括中国在内，立刻收起义愤填膺的嘴脸，直向昨天还被封为罪大恶极的「叛军」、「叛逆」，猛飞媚眼。
──几年之前，还有人猛喊「国际道义」，被美国老爹手拿棒槌，恶狠狠的一连上了几课之后，大家才气呼呼的闭嘴。呜呼，国际之间没有道义，就跟滚水壶里没有冰块一样，乃属天经地义，没啥稀奇。国际之间有了道义，和滚水壶里有了冰块，那才稀奇的很也。无他，拉嗓门的朋友忘了买个梨花镜，先照照自己，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情，却用来责备别人，无以名之，名之曰糊涂虫。
佛朗哥先生坐上元首宝座，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当然不简单。仅首都一战，就死人千万。──那时最流行的歌曲是《保卫马德里》，我老人家就会唱。俄国人帮助西班牙政府，德义两个老法西斯，则帮助佛朗哥，后台老闆的新式秘密武器，全部亮相，反正死的是西班牙人，这种活靶哪里去找乎耶？结果是，苏俄运进去的宣传品太多而大炮太少，政府只好崩解，佛朗哥先生隆重登基。
从佛朗哥先生的背景，可看出他的救命恩人是谁？所以，当德国击败了法国，希特勒先生要求西班牙参战时，佛朗哥先生立刻慌了手脚。如果拒绝了祖师爷，那才是真正的忘恩负义，怎么，想当年，如果不是俺希特勒帮你出拳，你早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矣。而且德国武功烜赫，胆敢说半个不字，百万大军下江南，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在威迫利诱下，佛朗哥先生竟没有参战，真是奇蹟。看起来佛朗哥先生比墨索里尼先生，棋高一着。墨索里尼一瞧巴黎陷落，心急如火，唯恐怕下嘴太晚，一块肥肉被希特勒一口吞，迫不及待的就向法国宣战，这一次的乘人之危和落井下石，有分数：「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伴断肠人」，报应疾如闪电。佛朗哥先生如果也迫不及待，那就同样糟啦，世界上除了又多一个带汁诸葛亮外，西班牙国土上势必堆屍如山。据说，正因为希特勒先生有点瞧佛朗哥先生不起，才救了他。佛朗哥稍为表示犹豫，希特勒就火冒三丈：「好呀，就你那点家底，还端架子呀，去你妈的，你不参战，将来后悔的是你。」这才放了佛朗哥先生一马。另一个事实是，法国投降太快，以致德军和西班牙之间，还隔着维琪政府的领土，不能表演大军压境。
无论如何，佛朗哥出生在二次世界大战中，使西班牙得以免去浩劫，对西班牙人是一件伟大的贡献。可是，日移星转，西班牙人对这项贡献的感谢之情，越来越薄，越来越追究他的劣迹。尤其是年轻朋友，一提起佛朗哥先生，就口没遮拦。我到西班牙不久，就嗅到这种气息。一位年轻的、在法国留学的小伙子，可作一个代表，他嗤之以鼻说，西班牙虽然没有遭到浩劫，但四十年来，不但毫无进步，反而倒退着走，把民主自由，用血腥摧毁，结局连战败国的三轴心都不如，想起来就咬牙切齿。去年一次，今年又一次，西班牙共发生了两次军事政变，虽然没有成功，却可说明一点：激进派的强烈反应，已到了保守派不能忍耐的程度。
必须发自内心，成为一种生活的规范，才是真正的民主。西班牙的民主跟中国的民主一样，都不是发展出来的，而是洋大人那一套拦腰切进来的，在开始之初，同样的都会乱七八糟兼八糟乱七，最显着的是：政党林立。我在一次访问马德里大学堂同学会中，曾问他们有多少政党？大家一听，眼珠直瞪。终於一位老奶承认她们不知道、而且保证曰：「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知道。」盖一对西班牙夫妇，至少就有三个政党，丈夫参加一个、妻子参加一个、夫妇合夥，就又组织一个。这种一团乱麻的政治，怎么搞法呢？马德里街头车如流水马如龙，几乎每个大马路的交叉口，都有美轮美奂的喷水池，真是神仙风光。然而一下子，一头小毛驴来啦，牠阁下跟骑在牠阁下尊背上的傢伙，眼也不看，头也不抬，在狂奔的汽车大阵里踽踽前进，好像是在赌气：「撞吧，撞死算啦。」又一下子，一辆破旧的马车也来啦，情况一模一样。嗟夫，这都是不安的种子，富者太富，穷者太穷，每人都有一套救国救民的奇计妙策，谁不服我，谁就是罪恶滔天。表面平静，不过是定时炸弹上堆的鲜花。
以成败论英雄的话，佛朗哥先生的深谋远虑，教人三跪九叩，他的屍体埋葬在死亡谷（Valle De Los Gaidos），事实上「谷」不是「谷」，只是一个巨大山头和一个深入山头的巨大山洞，除了他阁下的墓，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丝一毫有关他阁下丰功伟业的文字图片，山洞两侧全是宗教壁画，山洞尽头是一个圆形墓场，一端埋着佛朗哥，一端埋着长枪党的创始人──佛朗哥先生把他干掉，坐上他的龙墩后，再向他日夜鞠躬，这就是政治。墓场中央，有一个耶稣钉十字架的巨像，一位神父老爷就在那里做弥撒，这设计可称之为「打马虎眼学」，属於尖顶聪明。盖善男信女向耶稣先生下跪时，佛朗哥先生的阴魂在旁就沾了光，他如果向阎罗王谋差事，或要求加薪，吹曰：「王爷呀，你要不要到山洞瞧瞧，俺可是统御有方，恩德广被，那么多人向我磕头哩。」既有真赃实据，阎罗王恐怕也没啥说的。耶稣先生除了气得浑身发抖外，总不能在报上登个启事：「那可是拜我的呀，佛朗哥这个杀千刀的，怎么进来搅局？」
最高招的是，在墓场两侧，有两个较小的墓场，和两个较小的教堂。坟墓里埋葬着各色人等，左派的焉，右派的焉，不左不右派的焉，忽左焉右派的焉。有共产党，有纳粹党，有法西斯党，有保皇党，有革命党，有长枪党，形形色色，玉石俱葬。善男信女膜拜时，死朋友一齐受礼。献花时，一齐闻香。如果焚化金银纸帛，大家就在地下均分。各党派致祭时，总不能先号曰：「非我族类，请靠边站！」
这种做法的最大妙处是，不管哪一党，哪一派得势，都不能把这项工程炸掉或拆散，也不至於像史大林、毛泽东一样，人死权灭，屍首被搬来搬去。佛朗哥先生可是迄今屍体仍安然无恙的唯一的法西斯头目，那里既没有德配天地，功盖古今的宣传，自然也不会引起唾沫风暴。若干年后，大家都淡忘啦，他就可以躺得更为安心。
──将来历史发展，会不会这么称心如意，我们不敢算卦。不过，万一出了岔，恐怕难逃大小专制魔王特有的下场，有那么一天，佛朗哥先生的屍体，可要被挖出来晒晒太阳。
我和老妻去了死亡谷两次──第一次根本没有发现佛朗哥先生的墓。那个雄伟的山头建筑，气吞山河。每逢日正当中，阳光穿过一个纵贯山头，漫长而细小的隧道，正好照到山洞里的耶稣先生，那是一项巧思。我们踯躅在山顶石像的双脚之下，想到长达二十余年之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