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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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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个死不改悔的封建余孽全部捆在了一条麻绳上,打头的当然是王秃子。王秃子笑眯眯的,很甜蜜的样子,就好像他的嘴里永远都有一块冰糖似的。王秃子不在乎。反正村子里是不能杀人的。无非就是游一下街吧。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到洋桥上去“晒太阳”。晒太阳的滋味当然不好,可毕竟是庄稼人,横竖反正得晒。那就晒吧。庄稼人没那么娇贵,没什么东西舍弃不下,要钱没钱,要脸面没脸面,能拿庄稼人怎么样?所以要笑眯眯的。板着一张面孔的倒不是别人,而是孔素贞。照理说不该的。孔素贞可以说是老样板了,每一次批斗都少不了她,游街游了起码有五十回了,可她这个地主婆子就是抹不开脸面。怎么还想不开的呢。这叫什么?这就叫“执”。有什么好“执”的呢?放开就是了。五个指头一松,什么都没了。见过死人没有?世俗的人们总是把死人说成“闭眼”、“断气”、“蹬腿”、“翘辫子”,啰嗦死了。就好像人的性命是从眼皮上跑走的,是从气管、小腿肚子、头发梢上跑走的。都不是。人的性命是从手指尖上溜掉的,手指一松,别再抓住什么,一放开,人就没了,魂就上天了。所以说呢,人不能“执”,一“执”了菩萨就不喜欢。王秃子回过头,对着孔素贞的耳朵说:“别拉着个脸,就当去打酱油。”孔素贞在正在心里头骂着端方,骂着许半仙,咬牙切齿了,小声对王世国说:“你不知道原委,气死人呢。”王世国说:“那你就慢慢地气,别踩着我的脚后跟。”
  游街的工作最后交给十来个七八岁的孩子完成了。绳子原本在佩全手里的,可佩全一想到要走好半天的路,天又热,犯不着了。看着身边前呼后拥的孩子,佩全随手抓过来一个,把绳子塞到了他的手上去了。佩全说:“拿去吧,给你们玩玩。”孩子们不敢相信,简直是喜从天降。这六个坏分子居然给他们“玩”了,兴奋得不知所以。他们牵着王秃子一行,又振奋,又紧张,咬着下嘴唇,一路都鸦雀无声。最后还是王世国说话了,王世国说:“你们怎么不喊口号?不喊口号怎么行?不喊不好玩的。”王世国突然亮起了嗓子,大叫一声:“打倒王世国!”王世国又喊:“王世国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孩子们笑了。慢慢放松了,小嗓门嫩嫩地、尖声尖气地开始学舌。开始还收着,七零八落,渐渐地,他们的气息通畅了,有了统一的、规整的节奏。节奏鼓舞了他们,他们领略到了自己潜在的雄壮,那种无所不能的排山倒海。节奏同时也升华了他们,他们看到了意义,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仇恨。仇恨是具体的,谁不投降,就叫谁灭亡。王学兵,一个九岁的孩子,突然走到队伍的前面,张开了他的双臂,满脸通红。王学兵的举动带有突发性,正因为突然,所以,一大帮的孩子都没有准备,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他从别人的手里抢过麻绳,严厉地命令王世国说:“趴下!”这是伟大的创造,最具挑战性的发明。发明与创造使平庸的进程异峰突起,有了更进一步的诱惑和感召。同样,诱惑与感召激发了更进一步的积极性。王学兵大声喊道:“趴下!大家都骑上去!”孩子们无比地兴奋,产生了浓墨重彩的好心情,可以用到处莺歌燕舞加以形容。但是,王世国不趴下。所有的封建余孽都不肯趴下。王学兵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对王世国说:“再不趴下就砸脑袋!”王世国看了看王学兵手里的砖头,又看了看王学兵的眼睛,软了。青天底下,最惹不起的就要数孩子了。他们要么就不来,要来就来真的,还没轻没重。王世国的膝盖一软,跪下了,趴在了地上。擒贼先擒王,这句话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它的真理性,后面的女人们瞅了一眼王世国,再相互打量了一回,老老实实照办了。王学兵骑上王世国,一挥手,剩下的孩子蜂拥而上,一起骑上来了。王学兵只是一个平常的孩子,但是,由于在这次革命当中显示出了他的彻底性,尤其是创造性,一下子就有了榜样和标兵的作用,不知不觉成长起来了,成了新一代的领袖。这是天然的领袖。具有无可动摇的、毋庸置疑的、与生俱来的领导气质,所有的孩子一下子就服从了,成了他的兵。临时的军事组织建立起来了。什么都不用说。谁反对谁就是敌人。王世国在地上爬着,王学兵的双腿一夹,甩动起手上的杨柳枝,颁布了他的第一道命令:“吁——!——驾!”长鞭哎——
  (那个)一(呀)甩哎——
  啪啪地响哎——
  哎哎咳咦吆
  哎哎咳咦吆
  哎咳哎咳咦吆嗷嚎嗷——这是电影《青松岭》的主题歌。它唱出了一条马鞭的意义。一条马鞭,别看只是一条绳子,骨子里暗藏了道路的方向。电影里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挥舞起鞭子,脖子上凸起了青色的筋。他们的童声杀气腾腾。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游街的终点是王家庄的水泥桥。这一点孩子们都知道。村子里每一次开批判会,地、富、反、坏、右都是集中在那里,晒太阳。这是“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好的体现。坏分子上了水泥桥,斗争的高潮就算过去了。但是,对被批斗的人来说,这其实只是一个开始。太阳毕竟不是好晒的,尤其在水泥桥上。一整天呢。最关键的是,要跪着。这一点孔素贞是有体会的。一般的人都以为下午一点钟左右最难熬,那个时候太阳最毒,比牙齿还要咬人。其实不是。最难熬的是下午三点钟过后。这个时候的太阳不仅狠毒,还阴损。你以为它不怎么样了,骨子里狠,一点一点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膝盖下面的水泥板就更蒸了,比太阳还要烫。像一个大烙铁,还有点像一个大蒸笼。三点钟过后你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差不多熟了,只要一站起来,所有的肉就全掉在了桥面上了,只剩下了一个光溜溜的、白花花的骨架子。
  太阳刚刚偏西,王世国就有点吃不消了。老秃子的年纪毕竟大了。他紧闭着一双老眼睛,张大了他的老嘴巴,嘟囔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孔素贞在洋桥上晒太阳,她的儿子红旗却在水稻田里头薅草。所谓“薅草”,说白了,就是把秧苗里的稗子拔出来,是“田间管理”的重要部分。薅草的活计并不重,也挣不了几个工分,一般说来是用不着男将的,妇女们就可以应付了。可红旗是个男将,为什么要薅草呢?主要因为队长要凑人数。有时候女将的人头不够,男将又没什么重活,队长就要把红旗派过来了。队长的指示精神红旗是必须照办的。不过红旗干活也有红旗的讲究,永远夹在女将们中间,不落后,也不冒尖。一句话,不招眼,也就是磨磨洋工。磨完了洋工,红旗来到河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其实也不是红旗特别爱干净,主要还是因为红旗是个光棍汉。光棍汉有光棍汉的特征,那就是喜欢拾掇自己,好引起姑娘们的注意。时间长了,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反而成了他们的标志,一下子就把他的光棍汉的身份显露出来了。和瘸腿的人喜欢贴着墙,豁牙的人喜欢抿着嘴是一个道理。
  薅草的活计不重,然而,却有它难受的地方。在你弯下背脊的之后,照理说正好背对着太阳。但是,稻田里有水,这一来正好把阳光反射到你的脸上了。你就成了蒸笼里的馒头,眼睛都睁不开,需要眯起来。庄稼人要是进城了,你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为什么?一来是脸黑;主要还是眼角的鱼尾纹有特别的地方。那些皱纹鼓出来的地方晒红了,而凹进去的地方晒不到,这就有了色差。像画在脸上的一样。其实薅草最麻烦的并不是眯眼睛,眯眼睛能有多大的事?又不费力气。主要的麻烦来自蚂蟥。水稻田里有数不清的蚂蟥,它们的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骨头,却能依靠水的浮力弯弯曲曲地游行。一旦碰到庄稼人的小腿,它嗜血的本性就展示出来了。依靠无比出色的本能,蚂蟥总能找到你的小腿,不动声色,静悄悄地汇聚在你小腿的周围,贴到你的皮肤上来了。然后,张开它的嘴,也就是吸盘,拿出吃奶的力气,拼了命地吮吸。它吃的可不是奶,而是你的血,你却浑然不觉。等你的小腿出得水来,低下头去看看,十几个蚂蟥早已经抱着你的小腿了,它们的吸盘死死地镶嵌在你的毛孔里面,像一口浓浓的痰,像一把浓浓的鼻涕,挂在你的身上。你不能用手去撕,你撕不下来。它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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