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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卿?”
“陛下心不在焉。”不是指责,反倒有些担忧。这几日听了不少人说一向康健的皇帝有些神思不属。现在的样子,可比在早朝上懒散样更厉害。
“朕没事,卿不必过虑。”他半真半假地道,“不过是看卿洞房花烛在即,心中有些不安罢了。”
“……”
看秦子陌脸色一变,他不慌不忙地解释:“仿佛是朕自己的孩儿长大成|人,要娶妻房呐。”
子陌悄悄松口气,不悦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威仪气度,务必时时在意。”他二人年岁不过差了六载,这种占臣子便宜的话,也亏他说得出来。
“冷冰冰又啰嗦的析木州人,真是麻烦得可以。”修衡装作受凉般地打着寒战。
秦子陌的家乡析木州位于北地,再过去就是雄伟矗立在大陆北端、绵延千里的雪山山脉,气候严寒。
“若陛下今日已无心议事,臣这便告退。”每当他开始不正经起来,秦子陌就会从心升起一种无力感。
这副吊儿郎当阴晴不定的脾性,与他心目中的英主明君相差甚远,遇事却每每智计百出,兼之英明果决。嘴上不说,心中不得不承认此人雄才大略,放眼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日近一日的长庚治世,他自然居功厥伟。但刚即位那两年的斑斑劣迹,又教人不能放心,“朕偏要做个明君给你瞧瞧”这句誓言,无论怎样听,都只觉得是一时心血来潮。
平心而论,这般狂放不羁的性格,比之守成,更适合开疆拓土,他也确实有过毁了这个国家再用双手重建的激烈想法和行动。保不定哪天说句“无趣”,便把所有事都抛下,深宫作乐或者四海逍遥——这样还好,若是重新开始他那足以在短时间内毁掉长庚的屠戮行为,又有谁能劝得住?这样一头猛兽,既危险又光华四射,丧邦兴邦,全在一念之间——若是能被人驯服,善加驭使,那该多好。
可是这世上,又哪里去找能够让他心甘情愿服膺之人呢?
端丽的容颜便在眼前,冷若冰霜,凛然难侵。修衡只是默默地看,许久后轻道:“朕……早已无心议事了。”
子陌皱起眉。“恕臣愚昧,不解圣意。”
“卿不懂也好。”还是那样低沉的音调,随即又十分无谓的加上一句,“不懂最好。”
“若是国事,陛下尽管开口,臣愿分忧;若是后宫家事,不提也罢。”看他这个样子,多半是嫔妃争宠引起不快,夫妇之间纠葛,可不是向他抱怨就有用的。
被这样冷淡地推拒,修衡苦笑:“真是无情。是谁说过帝王无家事,桩桩件件皆攸关天下的?”
“陛下到底有何心事?”有话便说,不想说就不要这般语焉不详,总是这般拐弯抹角的,很有趣么?
“卿真的想听?”
“……”被鹰般的利眸威压着,子陌感到呼吸不顺,而这破釜沉舟般的语气又是为了什么?
“不想听便回去吧,其它的事明日再议无妨。”
看他丧气地垂下肩膀,子陌心中一阵愧疚。再怎样也是有知遇之恩的君上,在他陷入沮丧之时,如果自顾自抽身,似乎不够仗义。
“臣洗耳恭听。”罢了罢了,难得无往不利的天之骄子也会有烦恼事,且听听无妨。
修衡抬起头,视线紧紧攫住他眼眸,沉声道:“说实话,那晚朕做了逾矩之事。朕看秦卿已醒转,才收的手。”
子陌立刻明白他所指“那晚”为何,顿时脸色煞白,慌乱地看向他,仿佛要找出什么破绽般,颤声道:“陛下的玩笑,开过头了。”
“哈,那时你果然有所觉。说是玩笑啊……嗯,那便是玩笑了。秦卿吓到了吧?”
皇帝从头到脚滴水不漏,脸上也只有平常的嘲讽笑容。
“一点也不好笑。”他竭力控制住一拳挥过去的冲动,保持镇定已经成了极大负担。
这个人,到底要耍人耍到何时?
修衡从他因愤怒而涨红着的脸上移开视线,懒洋洋地随声附和:“是啊。朕也觉得不好笑又无趣。秦卿先回去吧,等下次来,朕一定准备好能令卿捧腹的大笑话。”
“臣……告退!”这种气氛不适合再呆下去,子陌匆匆行了一礼,不敢抬头看他脸色,便退出御书房。
直至出了宫门,方寸还因恐惧而飞快跳动。
那日的事情,一直记得清楚。
他被传唤进宫一同用晚膳,不懂皇帝为何总要个毫无情趣之人作伴,但事属平常,便也没多想去了。用完膳后又照例被拉了做事,那日诏命似乎特多,工工整整写完时,已是深夜,说了要告退他没空理,不自觉打起盹。朦胧中似觉有鼻息凑近,手也抚上脸颊,本以为是梦境,但触抚一直未停。睁开眼时,只看见他负着双手站在一旁,镇定得有些过头——按着他的脾气,常常是嘲笑几句才肯罢休的。
自己惊慌失措地离开,之后两人便有好几日没有面对面说过话,直到因为碧石之事,双方都生出了超过以往的火气,自己简直是故意挑衅,而他也稀罕地动真怒,理所当然有了长达一年的外放。后来在贬所,再玩味这桩事时,才觉得许是自己过分紧张,又将防备做得太明显,才令君臣关系陷入僵局——毕竟皇帝不好男风,这一点任谁都知晓。也因此,只将这一串事情当成自己出了个大丑,偶尔想起时,会自嘲一番而已。
到了现在,也仍能如此确信吧。
9.
盛大婚礼上,皇帝挂在嘴角的微笑,在在昭示了对于重要臣子成家立业的喜悦。相比之下,反倒是本该喜上眉梢的新郎,神色中透着许多的不自在,旁人都道他秉性刚直不善表达,也并不十分在意。
直到仪式完毕,新娘进入洞房,楚修衡也没有回宫的意思,无视专门准备的特殊位置,便在主宾席上,挨着任清野坐下来。
坐上诸人欲起身行礼,被他制止。
“朕今日是来和秦卿喜酒的,各位是尊长,不必多礼。” 座间诸人都是官场人物,对皇帝凡事随兴的性格,多少有了解,虽有些战战兢兢,也依言安坐,由他去了。
任清野向他举了举杯当作打招呼,随即笑说:“还以为秦御史回来之后,君臣廷辩的奇观又将恢复旧观呢。”
楚修衡瞥他一眼。“我俩不是专为演戏给你看的。”
典客卿笑道:“无论如何,两位给臣等提供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一点总不会错的。”
皇帝也不在意,淡淡道:“原来,只是谈资而已。”
“想来确实不值。我等兢兢业业为国效力,到后来,也只不过是名字被人多提个几次罢了。”
“你不稀罕,自有人稀罕。”眼光搜寻向大厅和庭院,并未发现想找的人。
“秦御史回来后,陛下的心情,似乎并未好转。”任清野自知他所指何人,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道。
“朕的心情,与他何干?”修衡上扬的嘴角始终未变,看向他的眼中写着“荒谬”二字。
任清野抿唇一笑,不再说话。
未几,新郎换了衣服,上来敬酒。本是朝着义父——已经致仕的松沂延年走去,不料却见皇帝还未离开,忍不住停下踌躇。
“子陌,还不快来向陛下敬酒?”精瘦的贺须裔老人泰然道。
秦子陌应了声“是”,慢吞吞地走到皇帝跟前,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地为他添满酒,举杯道:“陛下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完就这样将酒杯端在手中,双目炯炯,直视修衡。
修衡看着杯中摇曳的灯光,心中冷笑。
这是你的警告吗?何必将界限划得这样清楚,你以就算你心有所属,朕也一定要占为己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