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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空曲-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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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没告诉我对狄岸的看法呢?”巧倩又逼问道。

“能有什麽看法?!”采眉摇摇头说,“在我心里守著的就是怀川,其他人对我而言都是不存在的。”

“可是你没见过大哥,甚至连幅画像都没有,怎麽去守呢?”巧倩更进一步问。

“你不是读过孝经、女箴和女则吗?守的是贞淑节操的信念,作为女子的道理,心正,行为就正,有何不能守的?”采眉反问。

“若我说我大哥就是狄岸那模样,见狄岸如见我大哥,你有什麽感想?”巧情仍不死心。

那段话又仿佛另一个考验,狄岸的形貌浮现在采眉的脑海中,像挥散不去的魂,有时沉郁、有时落魄、有时孤傲、有时畅笑……如欲求六根净去,消除魔障,於是采眉冷静地说:“没有感想,你大哥并不是狄岸。”

“若说狄岸对你有些想法,你要听吗?”巧倩再问。

其实这是她瞎编的,怀川很少问及有关采眉的事,偶尔巧倩提到,他也没有特殊的反应,只在舞“寒月”剑法时有那麽一点招惹意味。

怀川曾说目前没有容纳妻子的空间。

巧倩常不解,既是夫妻,有名分的,为何相逢不相识?但她也只是想想,三年来,夏家天翻地覆,若样样都要有理,永远也怨恨不完,但面对这两个人,她有扮红娘的兴趣,可惜碰钉子的时候多。

果然,采眉站了起来,微怒地说:“我不要听!巧倩,你若再提“狄岸”二字,我就不帮你绣嫁妆,到时可有你急了!”

唉!好心没好报,巧倩只有埋头绣自己的鸳鸯了。

采眉不断地在心里想著大姑姑,像定神的菩萨像般。

大姑姑说要“熬”,不只“十年寒窗”的熬,而是数十年自我禁闭的熬,是比一死还困难的熬。

她努力捕捉怀川的声音,但最後全变成狄岸的,仿佛入了心的魔,无法驱散。

她又拚命的刺绣,但手下的绛梅皆成模糊的红……

※※※

腊月寒冬,四面一片萧索。这段日子以来,怀川不断穿梭在闽浙沿海,由南到北,又由北到南,有一次还乘船在如天般高的浪中到达“无烟岛”。

无烟岛如棋盘似的交错纵横,水道曲折迂迥,散布在蓝海上,如一串美丽的翡翠珠链。

岛上有庙,但因无人祭祀而颓倾;有屋宇,也因无人居住而荒废。怀川试图探寻每个崖洞水洼,除了海鸟盘旋外,没有他要找的那个叫李迟风的人。事实上,在倭寇为乱,朝廷屡次颁布“寸板不许下海”後,沿海几里皆触目荒凉,只除了偶尔的一大片盐田白花花地点缀著和少许的人烟外,大概都可以用“死寂阴凄”四个字来形容。

往往走了大半日,陪伴他的就只有自己的影子,若是遇到风雨天,连个影子也没有。

这种日子他巳习以为常,在塞北边境、在云泽莽山、在茫茫大海,一双蒲鞋、一顶笠帽,当无家可归、无姓可栖的浪人,天地如此广阔,人却如此孤独。

但这一回却有些不同,每到夜晚,他躺在星空下,望著点点银亮疏星,除了母亲和妹妹外,还会浮现采眉那清丽却冷淡的面容。

她终於不仅是个名字,还是个具体的人了,虽然在她刻意的迥避下,他们接触得很少,但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晰明白。当时不觉得,远离了竹塘,才了解她已深深地铭记在他的心底。

他想到她一心一意恪守的道统名节,一个不曾见过面的未婚夫、一个落败的家、一把失去主人的剑……看起来极荒谬,她也做得有板有眼,十分坚强,不曾有怨尤。

以前怀川一直认为男人才能胸怀大志,里了小脚的女人只是依附品。官场上,多少人升调贬戌,置妻於故乡侍奉父母,数年不见;在江湖上,男人更飘浮不定,女人连问生死的资格都没有。

女人无才,不能论理想抱负,只有谈笑问的风花雪月,因此,男人薄幸和轻贱也变成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由采眉身上,他看到一种熟悉的壮烈情怀,原来守节的坚真态度及理念并不少於他为天下除奸的决心。

於是,他有了与人为伴的心情,在夜深人静时,想著采眉是否也在细数这漫漫长夜?然後透过闪烁繁星,彷佛天涯共此时地与她对话著,孤独感就很奇妙地消失。

怀川不太明了那种感情,只知道他风尘仆仆地又回到竹塘这小村庄来。他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太惦念母亲了。

但他不想用不定的往返及己身的冒险来打扰她们平静的生活,所以就在屋外看几眼,偶尔为她们打几桶水、积几束柴薪,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

他的神秘行踪,就在过年前几日被夏万发现了。

“少爷,你回来怎麽不进门呢?”夏万高兴地说:“快到除夕新年了,是游子返乡时节,夫人看到你来,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笑完了之後,又是离别的哭,万叔,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娘身体不好,情绪起伏太大怕她又承受不住,我还是偷偷看著就行了。”怀川说。

“我晓得少爷的处境难。”夏万仍劝道:“但是,夫人若知道你还活著,夏家尚存有命脉,铁定此什麽仙丹灵药都有效,说不定病就全好了。所以,你就别瞒她了,好不好?”

怀川紧皱眉头,痛苦地说:“万叔,求你不要再用亲恩强迫我了,现在真的不是好时机,你明白吗?严家人一日不除,就会有更多人和我们一样家破人亡,而有许多志士为了除好任务离乡背井、割舍亲情,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後一个,全都是万不得已的。”

“夫人一向是明理之人,她会放你走的,绝不会阻挠你的复仇大计。”夏万又说。

“你确定吗?”怀川仍有疑问,“万一她不放人,我又非走不可,岂不成了她致命的毒药吗?”

夏万不再言语。自从悲剧发生,夫人扶棺南归,哭瞎了眼後,整个人就变得异常脆弱,不再像从前那个上下都能例落打理的总兵夫人了。

这些年幸好有沉稳的三姑娘在,她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但能否抵挡冲击,就没有人可预言了。

“万叔,再捱一阵子。”怀川安慰他说:“不出明年底,严家必自食恶果,我的任务也已达成,到那时返家,我娘才算真正拾回一个儿子,不是吗?”

夏万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大少爷自幼就是一个有主见的人,认为对的事,便会赴汤蹈火地去做,这种个性像极了为边塞居民请命而牺牲的夏总兵,作风耿直,八方不动。

怀川正想再说什麽,山径上有脚步声传来,他轻悄地隐入林後。

不一会儿,穿著灰黑旧斗篷的采眉走近,手里还挽个篮子,她对夏万说:“万叔,屋後的柴可以用到明年春天了,你就别太劳累,天冷了,要是受了风寒可不好。”

夏万这下才清楚那些柴是谁费力砍来的。“三姑娘要上坟去呀?”

“年货都办全,该去祭拜了。”采眉说,转身往祖坟的方向走去。

看著那婷婷弱弱的身影走远,怀川这才走出来问:“她去给我爹上香吗?”

“是呀!每个月都一次,是夫人的规矩。”夏万说。

怀川原本计画天黑前到绍兴城,但一看到采眉,脚步竟停滞不前。

这几日常见她在屋内及庭院走动,都是隔著一段距离,并不真切。今天她几乎就在他的眼前,那如玉的肌肤、如画的眉眼,在深色的袍子下,此记忆中更为清丽。

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说“不可以”,但她离了家、落了单,四下无人,他竟又有了招惹她的冲动。

不!不是招惹,只是好奇。他一直无法接近她,也没有私下与她说过话,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像千载难逢似的,他的心就控制不了他的脚,也往祖坟的方向而去。

采眉在竹篮里放些腌过的腊肉鱼乾、蒸熟的糯米糕、乾果咸菜,还有珍贵的酥油饼,都是应景的年菜,与平素不同,想让逝者也有过节的气氛。

她走著熟悉的路线,就如同到竹塘後的每一个月。最初卢氏和巧倩也一块儿来,之後卢氏身体衰弱,巧倩一个姑娘家偶尔喊累,最後,这自然就成了采眉当媳妇的职责。

媳妇,伺候这里外的一切,是不能怠情的。

这粗活做多、山路走多,她慢慢已没有孟家小姐的娇嫩,若是从前,这状况若不乘轿,非累得她气喘吁吁不可。如此村夫野妇的改变,是好,还是坏呢?

娘家二姊一见到她就哭,也庆幸亲娘没有来,否则不心疼出病才怪。采眉一旦习惯,便觉得能干坚强的自己很不错,事事不用靠人,那种心情外人或许不懂,就会给一堆莫名其妙的怜悯,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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