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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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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同我一起到轮船上。
  “好,”食堂管事望了我们一眼,说。“跟我来。”
  他带我到后舱。那里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厨师,白衣白帽,坐在小桌子前喝茶,抽着粗大
的纸烟。食堂管事把我推给他:
  “洗碗的。”
  说完,立刻跑开了。厨师鼻子里哼了一声,掀一掀黑胡子,望着管事的背影说:
  “光贪便宜,不管什么样的家伙都要……”
  他生气地抬起剪得很短的黑头发的脑袋,瞪着暗色的眼睛,梗着脖子绷着脸,大声说:
  “你是什么人?”
  我很不喜欢这个家伙,虽然他穿着一身白衣服,看去依然很肮脏,指头上长着毛,大耳
朵里也突出几根长毛。
  “我饿了,”我对他说。
  他眨巴了一下眼皮,狰狞的脸立刻变成笑呵呵的了。厚厚的、晒红了的两腮,直拉到耳
根,露出粗大的马牙,胡子软软地向下垂着。样子变得象一个和善的胖妇人。
  他把自己杯子里的茶底儿泼到船外边,重新倒了一杯,又拿一整个长圆形白面包和一大
截香肠推到我面前:
  “吃吧!有没有爹妈?会不会偷东西?唔,别担心,这里的人全是贼,他们会把你教会
的!”
  他说话简直跟狗叫一样。他那张剃得发青的大肥脸上,鼻子四周跟网纹一样布满红筋,
肿胖的红鼻头挂到胡子上边,下唇沉重地不高兴地撇着,口角上叼着一支烟卷,冒着青烟。
他显然是刚洗过了澡——身上发出桦树条和胡椒酒的气味,太阳穴和脖子上大汗直流,泛出
油光。
  我把茶喝完了,他把一卢布纸币塞在我的手里:
  “拿去买两条长围裙,不不,等一等,还是我去买!”他把白帽子拉一拉正,便摇晃着
笨重的身体,象熊一样一步一蹭地踏着甲板走了。
  ……夜,皎洁的月亮渐渐移向轮船左边的草场上空。一条古老的棕红色的轮船,烟囱上


带着一道白条,轮叶拨动着银色的水面,悠悠地不平稳地行驶着。黑魆魆的河岸,迎着船身
悄悄地掠过去,沉沉的影子落在水里。岸上,房屋的窗里,透出红艳艳的灯光,村子里飘来
唱歌的声音,望见姑娘们在跳圆舞。她们那“阿依,柳里”的和唱声,听起来和赞美诗中的
“阿利路亚”一个样……
  轮船的后面,一条长缆索拖着一只驳船,船身也涂着棕红色。驳船甲板上装着铁笼子,
里边是判处流刑和苦役的囚徒。舱头上,哨兵的枪刺象烛火一样闪光。暗蓝色的天空照耀着
星辰的光辉。驳船上人声静寂,洒满月光。漆黑的铁栅栏里,模糊地露出滚圆的灰点。这是
囚徒们在眺望伏尔加。水波荡漾有声,象低泣,也象窃笑。四周一切都跟教堂一样,也象教
堂一样发出浓烈的油脂香。
  我看见这条驳船,就记起小时候从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旅行,记起母亲严肃的脸,和
把我带进这个有趣的、但也艰苦的人生中、带进人间来的外祖母。一想到外祖母,便觉得一
切讨厌的和苦恼的事都离我而去,变成了有趣的和快乐的了,人们都变得好起来,变得更可
爱了……
  这美丽的夜色,这驳船,都使我深深地感动,差点儿掉下泪来。驳船象一口棺材,在浩
森的河面上,在暖夜那引人深思的静寂中,简直是一种多余的东西。河岸的不匀称的线条,
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令人看了心里非常舒服——我想做一个善的人,做一个对别人有用的
人。
  我们轮船上的人,都很特别,我觉得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样子。我
们的轮船行得很慢,有要事的客人都去搭快班船了,只有那些并没有要紧事务的人,才聚集
在我们的船上,他们一天到晚,尽吃、尽唱,把很多的餐具、刀、叉、勺子弄脏。我的职务
就是洗盘子,洗碟子,擦刀叉,从早晨六点钟起,几乎直到半夜,都忙着干这活儿。下午二
点到六点,晚上十点到半夜,我的工作比较少些。——这时候,旅客们已经吃过东西,在休
息,光喝茶,喝啤酒和伏特加。于是,餐室里的一切待役——我的上司,都有了空闲。近舱
口的桌子上,厨师斯穆雷、他的下手雅科夫·伊凡内奇、洗碗工马克西姆、头等舱茶房谢尔
盖那些人,都在喝茶。谢尔盖是个高颧骨、麻子脸的驼子,长着水汪汪的眼睛。雅科夫·伊
凡内奇露出发青的腐朽的牙齿,跟哭一样地笑着,谈着猥亵的话。谢尔盖活象一只青蛙,把
大嘴巴扯到耳根,马克西姆睁着一对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严峻的眼睛,望着他们,沉着脸不
吭气儿。
  “亚细亚人!莫尔德瓦人!”厨师有时也大声说。
  我不喜欢这些人,肥胖的秃头雅科夫·伊凡内奇老是讲女人,而且讲得不堪入耳。他那


张没有表情的脸,长满暗青色的瘢块,一边脸上,有一颗长着红毛的黑痣。他用手捻捻这些
毛,弄成一枚针似的。当船上来了轻佻放肆的女客,他就如同一个叫化子一样,唯唯诺诺在
一旁侍候,说话时又柔和又可怜,口角上冒出胰子泡那样的口沫,他伸出不干净的舌尖迅速
舔去。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刽子手就是这么肥头肥脑的人。
  “要善于使女人动情,”他教谢尔盖跟马克西姆说。谢尔盖和马克西姆两个,鼓起两
腮,红热着脸,出神地听着他讲。
  “亚细亚人!”斯穆雷厌恶地大声说。他吃力地站起身来,命令我道:
  “彼什科夫,来!”
  他跑到自己的舱室里,塞给我一本皮面精装的小书,然后躺在靠冷气房墙边的帆布吊床
上。
  “念吧!”
  我坐在通心面箱子上,认认真真地念了起来:
  “‘挂满星星的恩勃拉库伦,意味着上天的交通畅通无阻,会员们有了这条坦途,能使
自己从普罗芳和恶德中解脱……’,”斯穆雷点起烟卷,吐出一口青烟,生气地说:
  “这帮骆驼!他们写些……”
  “‘露出左胸,以示心地纯洁……’”
  “什么人露出左胸?”
  “没说。”
  “那就是说女人的胸部……呸,这帮淫荡的家伙。”
  他合上眼,两手垫在脑后躺着,烟卷叼在嘴角上,稍稍冒着烟,他用舌尖一拨,大吸一
阵,弄得胸口呼呼作声,一张大胖脸沉进烟雾中去了。有时我以为他睡着了,停下不念,把
这本讨厌的书翻着瞧瞧。真是一本讨厌的书,使人瞅着作呕。
  可是他沙着嗓子嚷了:
  “念呀!”“大师父回答道:你瞧,我的亲爱的兄弟苏韦里扬……’”
  “是塞韦里扬吧……”
  “写着是苏韦里扬呀。”
  “是吗,真见鬼!底下有诗,你跳下去念吧。”
  我就跳下去念:
  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情,
  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就是天神的歌声,你们也不会听清。
  “等一等!”斯穆雷说。“这不是诗呀,你把书给我……”他怒气冲冲地把厚厚的蓝书
翻弄了一阵,便把书塞进褥子底下。
  “去,另外拿一本来……”
  使我难受的,是他那口钉着铁皮的黑箱子,里边装着很多书,有《奥马尔喻世故事
集》,《炮兵札记》,《塞丹加利爵爷书简》,《论臭虫类此害虫之防治方法》;还有一些
没头没尾的书。
  有时候,厨师逼我把书拿出来,一本一本把书名报给他听。他听着我念,便叱骂着说:
  “胡编乱杂,这些混帐东西……他们象在打人的耳光,为什么要打,却不明白。格尔瓦
西他怎么落到我手里来的,这个格尔瓦西,‘还有什么恩勃拉库伦’……”
  尽是一些怪词儿,陌生名字,叫人讨厌地记着很多,刺激着舌头,每分钟都想重复地
念。我想:也许可以从声音中体会出意思来。船窗外,河水在不倦地歌唱。这时候,跑到后
舱去一定很有趣。那边,在满堆的货物箱中间,围聚着水手们和司炉们,有的同乘客打牌,
赢他们的钱,有的唱歌,有的在讲有趣的故事。跟他们坐在一起,心里很舒畅。一边听他们
简单明白的讲话,一边望着卡马河岸上那铜弦一样笔直的松树,水退以后草场上留下的小池
沼一样的水洼。这些水洼象破碎的镜片,映出了蓝色的天空。我们的轮船离开了陆地在向远
方奔去,可是在白天倦怠的沉寂里,听见从岸上传来了一座看不见钟楼的钟声,就令人想到
那儿有村庄,有人。在波浪上,有一只渔船在漂荡,象一大块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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