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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安嘉话-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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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将他们都骂死去?
  老板一双小眼死命瞪着这几个人,屋内霎时一片静默。片刻,有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我……我可以试一下仿写他的字,师傅们重新做一艘法船,咱们就可以偷偷换掉了。”
  所有人都看怪物一般看着她。她走近一点,看那零落糊掉的墨迹,大概也猜得出前后文,不外乎“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年通日利,万事恒昌,东至甲卯乙为界,南至丙午丁为界……”之类。
  她努力笑了一下,想给他们多点信心。老板此刻倒清醒了,无奈地说:“你不知道连他们的女眷都不能去送葬的吗?就是怕被女人带走了财运。要是知道你写的地契纸,寿柏斋还用做生意吗?让你糊元宝已惹了客人不乐意了!”
  崔捷眼神一黯,转身回去继续做元宝。
  老板在法船上恨恨地踩了两脚,下令道:“这回少不得要烧一笔钱在那个徐半仙手里,叫他再写一张,你们快重做,别走漏了风声!”
  老板一走,趁着天色未全黑,匠人们也赶紧散了。崔捷在回去的半路上敲了一家的门,想买一捆柴火,又拎出一个小花灯道:“王大哥,我用师傅裁剩的纸重新糊的,想送你家小伢儿玩。刚学着做,画得不好。”
  王大哥笑着接过灯笼一看,三面画着滚圆的胖大小子,三面写着些字,不大认得,想必也是平日常听的好话。崔捷忽然想起老板的话,担心他嫌是女人写的。他却十分高兴,推辞着不收钱:“平日我们也经常给婆婆送些柴火的。”但是拗不过她,只得收下两三文,又见她是个单薄文秀的姑娘,哪里背得动,便帮她一直送到家门前。
  老人小孩都笑逐颜开,这下可以生火做饭了。老婆婆自下厨房忙去了,小秋望着崔捷垂落胸前的双辫,问:“姐姐怎么不盘成发髻?其他姐姐都是那样梳的。”
  崔捷脸一红:“我笨,总是梳不好,又急着出门呢。”
  小秋掂着脚从水缸舀了一勺水给她洗手。一沾水便是刺入骨髓的痛,却只能咬着牙顶住。
  小秋说:“姐姐留在家里帮奶奶做鞋,就不会这么辛苦。”
  崔捷笑了笑:“元宝粘歪一点还可以糊弄过去,鞋缝歪了就没人要了。”心里暗自叹气:能糊元宝已很不错了,比卖鞋还能多挣一点呀。
  饭毕,小秋定要拉着她到外面看别人烧爆竿。附近便是严家祠,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乡民。前庭堆好了松枝竹篾干草,用麻布裹住,淋上些油脂,火把一投,很快便焰光烈烈,熊熊燃烧起来。
  崔捷悄然挤上前,好汲取那火光的温暖。
  这算是“庭燎”吧?西周便已盛行的风俗,原本只在除夕夜进行,以期驱走山魈恶鬼,“禁昏晦,防不虞,致太平”,流传了千百年,还在这乡野之地热闹延续着。
  不知道长安的民众会如何庆贺元宵?花灯必定是绚丽多姿、极尽精巧吧?宫中又是怎样一番繁华盛景?陛下此时……是否正和大臣们唱和新诗、同祝嘉年?
  崔捷出神地望着那堆火,火光却没能照亮她幽暗的双眼。
  将近亥时,严家族人在内庭祭拜先人。其后,族长便叫把那一缸缸酒都开了,请乡亲们欢心畅饮。大伙儿等得最焦急的就是这一句,自然个个都尽情放开了肚皮灌酒。喝得兴起时,更是齐齐北向舞蹈而拜,口中祝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欢腾了一夜,终于回家,婆婆带着小秋睡了,崔捷也自回房间躺下。被褥中一片冰凉,许久也暖不起来。她初到此处第一事便是给婆婆和自己买新的棉被,不料效用并不大。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苦笑着想:娘本该让我学女工针指的,会写字有什么用呢?
  唉,就是她逼我学,我也未必能上心。是我没有按照她铺好的路走,我又怎能怪她呢?她本是希望我认回父兄,继续做一位小姐,一位更了不得的京城大小姐的,然后出嫁、生子,一生就这样平稳无波地过去了。
  她伸手入怀,拿出那把木梳,轻轻抚摸了一下,原来身上还有这一处是有点温度的。
  “陛下,你已是渔樵闲话里的人物了呢,这么偏远的地方,大家都说起了你,还有……站在你身边的丽妃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告诫自己“明天还要更早起才行”,翻过身,紧紧地闭上眼,她便一直保持着这姿势睡到天明。
  她匆匆离去,没发觉枕上已是湿了一片。

  第卌二章

  正月里有一场小风雪,但艾达古大哥说:“打这以后就是春天了。”
  丁洛泉找了河边一处干草地坐下,望着远处冰芒闪耀、巍峨高洁的雪峰出神。
  刚来的时候,有蓝天雪地,毡帐牛羊,河面云朵般洁白的浮冰,飞马击鞠玩兴正浓的一群孩子,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美丽,可是,真正想见到的,并不在这里。
  如今已到早春二月,融雪时节方过,小草便迫不及待地冒出些嫩尖来。河水就和天空一样湛蓝明澈,让人心醉得窒息,实在不能想象上游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役。
  他觉得自己已等得足够久了,已开始反复琢磨:“我是否该去其他地方找找?”
  可是,除了这里又还能有什么线索?
  崔捷离京数日后才听她家仆说“老爷已去河州了”,可恨买不起马,只能徒步或偶尔求人载一程,自然便远远落在大军之后。星夜兼程地赶到河州,等待他的却是“学士堕河”的噩耗。
  不甘心地顺着冥水一路寻来,果真找到了“艾达古大哥”的牧场。但是艾达古并不知道她可能罹难,只知道改装、科举、出仕,最后的消息便是辞了官。那个拄着拐杖,面相粗豪,笑容爽朗的契丹族男子还以为她已寻到了亲人,有人宠爱着、照顾着。
  丁洛泉自是失望,却不觉得意外,越是明确地说出这么一个地方,越可能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回来了。她那种神情态度,真好像要和过去任何人事都割断联系似的。
  忽然忆起很久以前的某段日子,心里不禁一阵刺痛。自己当年留下的孤绝背影,是否也曾如此深深地挫伤他人?
  端阳节那天,他隐在人海中,看见崔捷欣喜地拦住一个人叫“丁大哥”,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易容术虽糟,毕竟也是自己真传,而且,眼睛是最难掩饰的,怎会看不出来?
  他自信地没有躲开,皇帝四面扫视、急急搜寻的模样害他想笑:“崇谊,这就是师父和徒弟的差别啊。”
  但是,他也只能如此悄无声息地站在远处。脸上那层伪装没有绷紧的感觉,原来自己并没有笑出来。
  丁洛泉向后卧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眼,仍能感觉苍穹在上,暖阳普照。小草绵软,让人想起紫桂宫那片茵茵草地。那时他正渡过无忧无虑的十岁,封号为晋王。
  “你怎么躺在这里?受寒了怎好?”这是母亲温柔的声音。
  他舒服而夸张地伸展了一下双臂,望着她惬意地笑笑。
  她也不再催他起来,只是问:“听说你今天一页医书都没抄就偷跑出去了?”
  他急忙申辩:“是嘉川请我去他家玩,你不是叫我和他交朋友吗?”怕母亲再训话,他又口若悬河地赞起萧府的湖、萧府的石头、萧府的茶、萧府的藏书楼来。
  说到一半,他忽然坐了起来,双手兴高采烈地比划道:“嘉川有个四岁的弟弟,这么高,身子这么圆,眼睛这么大,长得好像瓷娃娃一样,特爱粘着嘉川,我们走哪儿他也跟哪儿。嘉川气得快要抓狂。可是他弟弟一摔跤,一哭,他就急得什么似的,笑得我呀!”
  母亲笑容反而渐渐隐去。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停下。她沉思了片刻,说:“诚儿,你也一样有个四岁的弟弟的……你可想去看看他?”
  他愣了一会儿才醒起,几年前,父皇稍微推迟了来洛阳的时间,因为有位贵妃生了皇子。但是,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婴儿,不曾想已经四岁了。
  “他会跟着父皇来洛阳吗?”他长得什么模样?会有一点点像我吗?也会像嘉川的弟弟一样活蹦乱跳爱撒娇吗?
  母亲怎会看不出他眼中潜藏在许多迟疑中的一丝期盼?她脸上闪过一些辨不清的表情,像是凄然,像是歉疚:“他自然不能过来,但是你可以去长安看他。”
  “我不去长安,我和娘在一起!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他忿忿地大声说。
  母亲坐近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说:“你想,除了我和你父皇,他就是这世上和你血缘最亲近的人了。”
  他嗫嚅着说:“娘不去,我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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