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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安嘉话-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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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捷有点赧颜,声音几不可闻:“我娘。”
  她重新躺下,缓缓地说:“我娘原是沙洲都督府帐下左果毅都尉,在奢莫驻防过很多年。”
  “奢莫?”丁洛泉脑中封存很久的一处苏醒了,小时候听老师说过,东突厥与西突厥失和,归降我国时,朝廷安排了几个边境城镇来收容他们的故族遗民,奢莫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偏远,但若他国进犯,倒不算是首当其冲之地。
  “左果毅都尉,不低的军阶了呀。”他探询地说。
  她笑得苦涩:“我外祖家是清河崔氏一支,早些年衰落了,子弟散落各处。外曾祖父干脆投笔从戎,从此定居关外,我舅舅曾做到沙洲都督府的威卫将军。”
  丁洛泉在脑中努力搜寻:“威卫将军……他大名可是崔少衡?”
  “正是。有段时间,好容易恶战几年换得边关平静,可玉门关已颓墙裂石,危危欲倒,我舅舅受命重修城墙,竭尽心力历时两年才完成。那时大总管刚好升迁,却被问责军费亏空,他就把脏水全泼到舅舅身上。”
  “舅舅一直郁结在心,不久就过世了。家里只剩舅母、表姐和我们母女,真正是一门妇孺。为了填上亏空,举家之资早就一霎罄尽,家里没有人支撑不行,所以我娘决定妹承兄职,她本来就经常跟着大军出战的,大家也不排斥她。新任大总管是舅舅旧友,就一力承担,把她安排到不太显眼的奢莫去。”
  丁洛泉沉吟道:“奢莫也未必是高枕无忧。”
  “确实。所以,自打我娘击退了几次西突厥的袭扰,奢莫人就编了这歌儿赞颂我娘了,以后再也没人对她的女子身份指指点点。”
  丁洛泉觉得有点不对,疑惑地问:“你舅母和表姐现在何处?”
  她的声音细微得好似从远处传来:“四年前,她们回中原投亲了,再也没有音讯。舅母本是大家小姐,那几年,也忒清苦了……我娘有次出征受了重伤,舅母大概忧虑家里再撑不下去。”
  自丁洛泉坦然揭去假面具,她的戒心已完全消除,隐于心底的话便不知不觉吐了出来,她不自然地笑了几声:“以前还以为长大以后可以学我娘一样拼战沙场呢,练武从不敢偷懒。当时奢莫城里的小孩,谁人是我对手。”
  丁洛泉听了前半句,暗想你娘怎会舍得,待听到后半句,不禁莞尔,几乎可以想象她飞扬跋扈的得意样。
  “就是那次重伤后,她才让我练习散功的心法,还逼我念书。我却一直不知道原来她并不愿我步她后尘,还以为自己资质太差,不能习武。”
  丁洛泉想着年幼不解的她会有多少不甘和失望,而她母亲是否那时已预见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故有此举?
  “她也是不知道怎么对你说。”他劝慰道。
  崔捷郁郁地说:“见了我那雄心勃勃的样,她也知道明劝是劝不住我。”
  躺得久了,开始觉得背上寒意侵身,她起身,抱膝低头,眼角有亮光闪烁。丁洛泉实在不想见她这低落样子,换了轻松的语气笑道:“你娘还逼你念书,难不成真想引你往进士的路上去么?”
  许久,才听得她淡淡地说:“她是怕我去长安投奔我爹,因大字不识而被轻慢。”她想丁洛泉必定已在诧异这半天亦未曾提起父亲,那就一鼓作气都说了罢。
  “我爹年轻时曾到塞外游历,不知怎的认识了我娘。别人说,人大抵都是缺什么就爱什么,他们刚巧一文一武,对方都是和自己以前所交截然不同的人,不多久就互相喜欢上了。我爹是洛阳裴氏长子,很得爱宠,裴家见阻拦不住,只好送来了聘礼,让他们成亲。”
  丁洛泉知道洛阳裴氏是哪一户,虽不及昔日清河崔氏根深源远,家族庞大,却也是书香一脉,礼乐之家,族中女子都识文断字,素有才名,难怪她母亲要逼她苦读了。
  他微笑道:“如此说来,我小时候还见过你祖父一面。”
  “他们在一起不久就起了战事,我爹被突厥抓去,几个月后才救回。他就有点儿怨怼我娘援救来迟。可是我娘肩上背有边防安危之责,怎能肆意行事。”
  丁洛泉暗想:一个养尊处优、心高气傲惯了的京城大少爷,自然难以忍受阶下囚的折辱和苦楚。
  “我爹按祖荫可袭七品京官,他想带我娘回京,正式步入仕途,但她完全不愿意,只想一辈子留在关外。他们分歧越来越大,最后只好决定和离,永不相见。我爹和裴家完全不知道我娘那时已有了我。”
  丁洛泉有点动容,虽然朝廷律例明定夫妇可以和离,但愿意走这一步的女子实属鲜有,若能依附丈夫而活,谁人愿意自己辛苦打拼?
  她低语道:“他们也曾有过两情相悦的好日子的,可是……”无论原先多好的感情,也不一定敌得过接踵而至的考验,退让妥协或快意诀别,哪一样能更容易?
  丁洛泉忧虑地看着她暗下去的脸,这事终是免不了在她心里刻下一道阴影了吧?
  她从袖里拿出那团瓦壶里掉下的纸,展开给他看:“艾达古大哥说,十二月裴家有人到奢莫去找我,大概是我弟弟派去的。”
  “你弟弟?”一瞬间,丁洛泉醒起是那位喜欢把清秀可爱的脸端起来的状元郎,只因两人神韵太过迥异,让人很难觉察他们面容的相似之处。他不由自主地赞道:“不愧是姐弟,占据金榜一二名呢。他已认出你了?”
  “嗯,只有他知道。”
  可见她已不愿再惊动任何裴家的人,
  她笑得难看,心里愧疚地念:对不起,子明。
  不久他们便起程,走了将近一月才到达京兆郡最西端的宁丰城。
  刚寻着客栈住下便听说知府下令封城,禁止出入,还派了士兵挨户巡查,扰得满城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原来回鹘战败后终于肯俯首归顺,还派使者入京请求和亲,皇帝应承了,封丹阳县主为永和公主,送亲队伍很快便会来到宁丰。
  崔捷和丁洛泉猝不及防,只得滞留于此。
  “知府也够无能了,非得用这种强制手段才能治城。”丁洛泉在客栈里闷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地埋怨了一句。
  他正用一只红泥小壶炼药,以备日后行医之用。院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苦辛呛鼻的气味,回头望望坐在石桌旁的崔捷,她仿佛毫无感觉,药草已差不多分完,停了手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星宿,满面忧色。
  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时不时偷偷观察星象。
  等药煮好,撤了火炭,他走近她身旁问:“你在担心什么?”她恍恍惚惚地说:“荧惑入袭紫微桓,已经很久了。”
  丁洛泉骇住,连忙抬头找出那颗火红的亮星,环绕在它周围的五颗小星比平日更加闪烁不定、光芒晦暗。他虽不曾习得观象于天以占国事,却也听说紫微桓乃是“天子宫寝之位”,紫微宫中的五星对应帝星、太子、庶子、后宫、天枢,“荧惑入袭”,主天子病灾、辅臣去位之忧。
  难怪她会心神不宁、坐卧不安,等知府收回封城令,他们就要走水路折往南方,只怕此生再也不会这么接近长安了。
  带她走真的好吗?丁洛泉想起那把木梳,矛盾不已。
  翌日,传闻公主已到了宁丰,将在她的姑母宁国公主出塞和亲时曾经住过的景仁寺歇息一日。原本牢骚满腹的民众忽又兴奋起来,一窝蜂地涌向街头,骈肩如堵,香花夹道,笑脸相迎,只盼能一窥天朝公主的真容。
  鲜衣明矛的骑兵护卫下,数辆马车缓缓驶入城门,人群躁动尖叫,老成些的人嗤笑道:“傻死了,这些不过是装嫁妆的车呢!”
  紧接着是笙鼓队、旌节宝伞等仪仗,执雉尾扇、偏扇、团扇的宫女都彩衣革带,丰腴颀长,只是粉敷得太厚,脸颊僵白如纸,眼里有藏不住的悲戚之意。
  所以前人发了那一声叹息……哪堪桃李色,移向虏庭春。这些汉家山河方能蕴育的华姿玉颜,从此便要湮灭在塞外风烟中了。
  崔捷挤在道旁,想起丹阳县主俏丽明媚的笑靥,娇胜乳燕的声音,心里一阵堵。
  忽然众人都高声大叫拼力往前挤,原来其后便是一驾驷马厌翟车,青盖垂珠,红锦帷幕,白铜饰奢华靡极,二铃在轼,四鸾在横,四名驾士清一色黑衣红缨,魁梧整肃、举动一致,自有一种逼人气派。
  紧跟车旁的一骑英武老将更能直接证明这就是公主的马车了,崔捷不认得他是谁,车上的帷幕遮得严实无缝,却也足够令大家喜若癫狂。
  马车越驶越近,崔捷蓦地望见后面突兀的一骑,行走得恁般随意,又不跟在队列中,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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