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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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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儿,你是始终不照面 儿,你是怎么啦?我问你!糙糙的收拾好了,我出来看你,好,你没影儿啦!太太气得—— 一半也是急得——直哆嗦。我只好打电叫车吧。可是我们不能就这么‘空城计’,全走了 哇。好,我跟太太横打了鼻梁①,我说太太走吧,我看着。祥子回来呢,我马上赶到左宅 去;不回来呢,我认了命!这是怎会说的!你是怎回事,说呀!”
  祥子没的说。
  “说话呀!楞着算得了事吗?到底是怎回事?”
  “你走吧!”祥子好容易找到了一句话:“走吧!”“你看家?”高妈的气消了点。
  “见了先生,你就说,侦探逮住了我,可又,可又,没逮住我!”
  “这象什么话呀?”高妈气得几乎要笑。
  “你听着!”祥子倒挂了气:“告诉先生快跑,侦探说了,准能拿住先生。左宅也不是 平安的地方。快跑!你走了,我跳到王家去,睡一夜。我把这块的大门锁上。明天,我去找 我的事。对不起曹先生!”
  “越说我越胡涂!”高妈叹了口气。“得啦,我走,少爷还许冻着了呢,赶紧看看去! 见了先生,我就说祥子说啦,教先生快跑。今个晚上祥子锁上大门,跳到王家去睡;明天他 去找事。是这么着不是?”
  祥子万分惭愧的点了点头。
  高妈走后,祥子锁好大门,回到屋中。破闷葫芦罐还在地上扔着,他拾起块瓦片看了 看,照旧扔在地上。床上的铺盖并没有动。奇怪,到底是怎回事呢?难道孙侦探并非真的侦 探?不能!曹先生要是没看出点危险来,何至于弃家逃走?不明白!不明白!他不知不觉的 坐在了床沿上。刚一坐下,好似惊了似的又立起来。不能在此久停!假若那个姓孙的再回来 呢?!心中极快的转了转:对不住曹先生,不过高妈带回信去教他快跑,也总算过得去了。 论良心,祥子并没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着委屈。自己的钱先丢了,没法再管曹先生的。自 言自语的,他这样一边叨唠,一边儿往起收拾铺盖。
  扛起铺盖,灭了灯,他奔了后院。把铺盖放下,手扒住墙头低声的叫:“老程!老 程!”老程是王家的车夫。没人答应,祥子下了决心,先跳过去再说。把铺盖扔过去,落在 雪上,没有什么声响。他的心跳了一阵。紧跟着又爬上墙头,跳了过去。在雪地上拾起铺 盖,轻轻的去找老程。他知道老程的地方。大家好象都已睡了,全院中一点声儿也没有。祥 子忽然感到作贼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他放了点胆子,脚踏实地的走,雪很瓷实,发着一点点 响声。找到了老程的屋子,他咳嗽了一声。老程似乎是刚躺下:“谁?”
  “我,祥子!你开开门!”祥子说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象听见了老程的声音,就象 听见个亲人的安慰似的。老程开了灯,披着件破皮袄,开了门:“怎么啦?祥子!三更半夜 的!”
  祥子进去,把铺盖放在地上,就势儿坐在上面,又没了话。
  老程有三十多岁,脸上与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块的,硬得出棱儿。平日,祥子与他并没 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见面总点头说话儿。有时候,王太太与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俩更有 了在一处喝茶与休息的机会。祥子不*峙宸铣蹋铣膛艿煤芸欤墒腔爬*慌张,而且手 老拿不稳车把似的。在为人上,老程虽然怪好的,可是有了这个缺点,祥子总不能完全钦佩 他。
  今天,祥子觉得老程完全可爱了。坐在那儿,说不出什么来,心中可是感激,亲热。刚 才,立在中海的桥上;现在,与个熟人坐在屋里;变动的急剧,使他心中发空;同时也发着 些热气。
  老程又钻到被窝中去,指着破皮袄说:“祥子抽烟吧,兜儿里有,别野的。”别墅牌的 烟自从一出世就被车夫们改为“别野”的。
  祥子本不吸烟,这次好似不能拒绝,拿了支烟放在唇间吧唧着。
  “怎么啦?”老程问:“辞了工?”
  “没有,”祥子依旧坐在铺盖上,“出了乱子!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我也不敢独自看 家!”
  “什么乱子?”老程又坐起来。
  “说不清呢,反正乱子不小,连高妈也走了!”“四门大开,没人管?”
  “我把大门给锁上了!”
  “哼!”老程寻思了半天,“我告诉王先生一声儿去好不好?”说着,就要披衣裳。
  “明天再说吧,事情简直说不清!”祥子怕王先生盘问他。
  祥子说不清的那点事是这样:曹先生在个大学里教几点钟功课。学校里有个叫阮明的学 生,一向跟曹先生不错,时常来找他谈谈。曹先生是个社会主义者,阮明的思想更激烈,所 以二人很说得来。不过,年纪与地位使他们有点小冲突:曹先生以教师的立场看,自己应当 尽心的教书,而学生应当好好的交待功课,不能因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绩上马马虎虎。在阮 明看呢,在这种破乱的世界里,一个有志的青年应当作些革命的事业,功课好坏可以暂且不 管。他和曹先生来往,一来是为彼此还谈得来,二来是希望因为感情而可以得到够升级的分 数,不论自己的考试成绩坏到什么地步。乱世的志士往往有些无赖,历史上有不少这样可原 谅的例子。
  到考试的时候,曹先生没有给阮明及格的分数。阮明的成绩,即使曹先生给他及格,也 很富余的够上了停学。可是他特别的恨曹先生。他以为曹先生太不懂面子;面子,在中国是 与革命有同等价值的。因为急于作些什么,阮明轻看学问。因为轻看学问,慢慢他习惯于懒 惰,想不用任何的劳力而获得大家的钦佩与爱护;无论怎说,自己的思想是前进的呀!曹先 生没有给他及格的分数,分明是不了解一个有志的青年;那么,平日可就别彼此套近乎呀! 既然平日交情不错,而到考试的时候使人难堪,他以为曹先生为人阴险。成绩是无可补救 了,停学也无法反抗,他想在曹先生身上泄泄怒气。既然自己失了学,那么就拉个教员来陪 绑。这样,既能有些事作,而且可以表现出自己的厉害。阮明不是什么好惹的!况且,若是 能由这回事而打入一个新团体去,也总比没事可作强一些。
  他把曹先生在讲堂上所讲的,和平日与他闲谈的,那些关于政治与社会问题的话编辑了 一下,到党部去告发——曹先生在青年中宣传过激的思想。
  曹先生也有个耳闻,可是他觉得很好笑。他知道自己的那点社会主义是怎样的不彻底, 也晓得自己那点传统的美术爱好是怎样的妨碍着激烈的行动。可笑,居然落了个革命的导师 的称号!可笑,所以也就不大在意,虽然学生和同事的都告诉他小心一些。镇定并不能—— 在乱世——保障安全。寒假是肃清学校的好机会,侦探们开始忙着调查与逮捕。曹先生已有 好几次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身后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为严肃。他须想一想了:为造声誉,这 是个好机会;下几天狱比放个炸弹省事,稳当,而有同样的价值。下狱是作要人的一个资 格。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将计就计的为自己造成虚假的名誉。凭着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 个战士;凭着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战士。他找了左先生去。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 时候,搬到我这儿来,他们还不至于搜查我来!”左先生认识人;人比法律更有力。“你上 这儿来住几天,躲避躲避。总算我们怕了他们。然后再去疏通,也许还得花上俩钱。面子 足,钱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没事了。”
  孙侦探知道曹先生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紧了的时候他必定到左宅去。他们不敢得罪 左先生,而得吓*~就吓*~曹先生。多咱把他赶到左宅去,他们才有拿钱的希望,而且很够面 子。敲祥子,并不在侦探们的计划内,不过既然看见了祥子,带手儿的活,何必不先拾个十 头八块的呢?
  对了,祥子是遇到“点儿”上,活该。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 因为他是个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 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
  把一支烟烧完,祥子还是想不出道理来,他象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只知道缓一口气就 好,没有别的主意。他很愿意和老程谈一谈,可是没话可说,他的话不够表现他的心思的, 他领略了一切苦处,他的口张不开,象个哑吧。买车,车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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