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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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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都说出来,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脸?别教我往外说你的事儿,你什么屎没拉 过?我这才是头一回,还都是你的错儿:男大当娶,女大当聘,你六十九了,白活!这不是 当着大众,”她向四下里一指,“咱们弄清楚了顶好,心明眼亮!就着这个喜棚,你再办一 通儿事得了!”
  “我?”刘四爷的脸由红而白,把当年的光棍劲儿全拿了出来:“我放把火把棚烧了, 也不能给你用!”“好!”虎妞的嘴唇哆嗦上了,声音非常的难听,“我卷起铺盖一走,你 给我多少钱?”
  “钱是我的,我爱给谁才给!”老头子听女儿说要走,心中有些难过,但是为斗这口 气,他狠了心。
  “你的钱?我帮你这些年了;没我,你想想,你的钱要不都填给野娘们才怪,咱们凭良 心吧!”她的眼又找到祥子,“你说吧!”
  祥子直挺挺的立在那里,没有一句话可说。
  十五
  讲动武,祥子不能打个老人,也不能打个姑娘。他的力量没地方用。耍无赖,只能想 想,耍不出。论虎妞这个人,他满可以跺脚一跑。为目前这一场,她既然和父亲闹翻,而且 愿意跟他走;骨子里的事没人晓得,表面上她是为祥子而牺牲;当着大家面前,他没法不拿 出点英雄气儿来。他没话可说,只能立在那里,等个水落石出;至少他得作到这个,才能象 个男子汉。
  刘家父女只剩了彼此瞪着,已无话可讲;祥子是闭口无言。车夫们,不管向着谁吧,似 乎很难插嘴。打牌的人们不能不说话了,静默得已经很难堪。不过,大家只能浮面皮的敷衍 几句,劝双方不必太挂火,慢慢的说,事情没有过不去的。他们只能说这些,不能解决什 么,也不想解决什么。见两方面都不肯让步,那么,清官难断家务事,有机会便溜了吧。
  没等大家都溜净,虎姑娘抓住了天顺煤厂的冯先生:“冯先生,你们铺子里不是有地方 吗?先让祥子住两天。我们的事说办就快,不能长占住你们的地方。祥子你跟冯先生去,明 天见,商量商量咱们的事。告诉你,我出回门子,还是非坐花轿不出这个门!冯先生,我可 把他交给你了,明天跟你要人!”
  冯先生直吸气,不愿负这个责任。祥子急于离开这里,说了句:“我跑不了!”
  虎姑娘瞪了老头子一眼,回到自己屋中,諷S幄僮派ぷ涌奁鹄矗盐菝糯永锩嫠稀*
  冯先生们把谑刘四爷也劝进去,老头子把外场劲儿又拿出来,请大家别走,还得喝几 盅:“诸位放心,从此她是她,我是我,再也不吵嘴。走她的,只当我没有过这么个丫头。 我外场一辈子,脸教她给丢净!倒退二十年,我把她们俩全活劈了!现在,随她去;打算跟 我要一个小铜钱,万难!一个子儿不给!不给!看她怎么活着!教她尝尝,她就晓得了,到 底是爸爸好,还是野汉子好!别走,再喝一盅!”大家敷衍了几句,都急于躲避是非。
  祥子上了天顺煤厂。
  事情果然办得很快。虎妞在毛家湾一个大杂院里租到两间小北房;马上找了裱糊匠糊得 四白落地;求冯先生给写了几个喜字,贴在屋中。屋子糊好,她去讲轿子:一乘满天星的轿 子,十六个响器,不要金灯,不要执事。一切讲好,她自己赶了身红绸子的上轿衣;在年前 赴得,省得不过破五就动针。喜日定的是大年初六,既是好日子,又不用忌门。她自己把这 一切都办好,告诉祥子去从头至脚都得买新的:“一辈子就这么一回!”
  祥子手中只有五块钱!
  虎妞又瞧了眼:“怎么?我交给你那三十多块呢?”
  祥子没法不说实话了,把曹宅的事都告诉了她。她眨巴着眼似信似疑的:“好吧,我没 工夫跟你吵嘴,咱们各凭良心吧!给你这十五块吧!你要是到日子不打扮得象个新人,你可 提防着!”
  初六,虎妞坐上了花轿。没和父亲过一句话,没有弟兄的护送,没有亲友的祝贺;只有 那些锣鼓在新年后的街上响得很热闹,花轿稳稳的走过西安门,西四牌楼,也惹起穿着新衣 的人们——特别是铺户中的伙计——一些羡慕,一些感触。
  祥子穿着由天桥买来的新衣,红着脸,戴着三角钱一顶的缎小帽。他仿佛忘了自己,而 傻傻忽忽的看着一切,听着一切,连自己好似也不认识了。他由一个煤铺迁入裱糊得雪白的 新房,不知道是怎回事:以前的事正如煤厂里,一堆抖都是黑的;现在茫然的进到新房,白 得闪眼,贴着几个血红的喜字。他觉到一种嘲弄,一种白的,渺茫的,闷气。屋里,摆着虎 妞原有的桌椅与床;火炉与菜案却是新的;屋角里插着把五色鸡毛的“谧印*他认识那些桌 椅,可是对火炉,菜案,与鸡毛”谧樱志醯蒙琛P戮傻钠魑锖显谝淮Γ*使他想起过去, 又担心将来。一切任人摆布,他自己既象个旧的,又象是个新的,一个什么摆设,什么奇怪 的东西;他不认识了自己。他想不起哭,他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脚在这小而暖的屋中活动 着,象小木笼里一只大兔子,眼睛红红的看着外边,看着里边,空有能飞跑的腿,跑不出 去!虎妞穿着红袄,脸上抹着白粉与胭脂,眼睛溜着他。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旧又新 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姑娘,也是娘们;象女的,又象男的;象人,又象什么凶恶的走 兽!这个走兽,穿着红袄,已经捉到他,还预备着细细的收拾他。谁都能收拾他,这个走兽 特别的厉害,要一刻不离的守着他,向他瞪眼,向他发笑,而且能紧紧的抱住他,把他所有 的力量吸尽。他没法脱逃。他摘了那顶缎小帽,呆呆的看着帽上的红结子,直到看得眼花— —一转脸,墙上全是一颗颗的红点,飞旋着,跳动着,中间有一块更大的,红的,脸上发着 丑笑的虎妞!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并没有怀了孕。象变戏法的,她解释给他听:“要不 这么冤你一下,你怎会死心踏地的点头呢!我在裤腰上塞了个枕头!哈哈,哈哈!”她笑得 流出泪来:“你个傻东西!甭提了,反正我对得起你;你是怎个人,我是怎个人?我楞和爸 爸吵了,跟着你来,你还不谢天谢地?”第二天,祥子很早就出去了。多数的铺户已经开了 市,可是还有些家关着门。门上的春联依然红艳,黄的挂钱却有被风吹碎了的。街上很冷 静,洋车可不少,车夫们也好似比往日精神了一些,差不离的都穿着双新鞋,车背后还有贴 着块红纸儿的。祥子很羡慕这些车夫,觉得他们倒有点过年的样子,而自己是在个葫芦里憋 闷了这好几天;他们都安分守己的混着,而他没有一点营生,在大街上闲晃。他不安于游手 好闲,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就得去和虎妞——他的老婆商议;他是在老婆——这么个老 婆!——手里讨饭吃。空长了那么高的身量,空有那么大的力气,没用。他第一得先伺候老 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他没了自己,只 在她的牙中挣扎着,象被猫叼住的一个小鼠。他不想跟她去商议,他得走;想好了主意,给 她个不辞而别。这没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她是会拿枕头和他变戏法的女怪!他窝心,他 不但想把那身新衣扯碎,也想把自己从内到外放在清水里洗一回,他觉得混身都粘着些不洁 净的,使人恶心的什么东西,教他从心里厌烦。他愿永远不再见她的面!
  上哪里去呢?他没有目的地。平日拉车,他的腿随着别人的嘴走,今天,他的腿自由 了,心中茫然。顺着西四牌楼一直往南,他出了宣武门:道是那么直,他的心更不会拐弯。 出了城门,还往南,他看见个澡堂子。他决定去洗个澡。
  脱得光光的,看着自己的肢体,他觉得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里去,热水把全身烫得有 些发木,他闭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着一些积存的污浊。他几乎不敢去摸自 己,心中空空的,头上流下大汗珠来。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懒懒的爬上来,混身通 红,象个初生下来的婴儿。他似乎不敢就那么走出来,围上条大毛巾,他还觉得自己丑陋; 虽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他还觉得自己不干净——心中那点污秽仿佛永远也洗不掉:在 刘四爷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远是个偷娘们的人!
  汗还没完全落下去,他急忙的穿上衣服,跑了出来。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 被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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