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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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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楼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独酌。那小厮也觉过意不去,低档地告诉了他:”我们绢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绢姑娘是谁?“小厮道:”是少爷的姨奶烫。“世舫拿上饭来胡乱吃了两口,不便放下碗来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着,酒酣耳热。忽然觉得异常的委顿,便躺了下来。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烫添了孩子了。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他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了难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罢!“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膊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帐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昼夜她不让他们给她放下帐子来。她怕。外面传进来说绢姑娘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去凑热闹了,敞着房门,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钩豁朗朗乱摇,帐子自动地放了下来,然而芝寿不再抗议了。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去。她并没有死——又挨了半个月光景才死的。绢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七巧过世以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袜带。也许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来的。……当然这不过是谣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宇慧编后按:张爱玲(1921…1995),原名张瑛,出身名门,因此你可以从她的作品里找到繁华将尽、满目苍桑的味道。《金锁记》是张爱玲最出色的中篇小说,远比她更有名气的《倾城之恋》成熟深刻。四十年代,傅雷曾称它为“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猎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载1944年5月《万象》杂志);三十几年后,美国学者夏志清则推之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就我看来,这个说法并不过誉。   此文原载于:BBS水木清华站;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
  骆驼祥子一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 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 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①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 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 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 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 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 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 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②。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 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 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 自己的嚼谷①。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 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 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 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 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 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 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以他们比较 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 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 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 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蜒头变成的血汗滴在 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最破 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 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 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同样,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 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可是他们 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①的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 和园或西山。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 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说外国话。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 “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 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 神气。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 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 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象说——我们希望——一盘机器上的某 种钉子那么准确了。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较比有自由的洋车 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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