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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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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知道她不过是拿我做借口罢了。
  昨晚我又说了我常说的那句话,“不麻烦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去,也是很好的锻炼。”
  “太危险了呀。”她坚持着。可我知道,她说话并不算数。她说话声音很轻,唯恐吵醒她的丈夫。“你应该多加小心哪。”她说。
  “哇,你以为有人会为了我的几个橘子,为了一罐笋来抢我吗?”
  她从我手上抢过我的包。“那么我来帮你拎这个吧,”她说,“你拎着太沉了呀。”
  我抢过我的包,“别跟我说客套话了。”
  “你老了,自己拿不动了。”她说着,又要来帮我拎包。
  “你忘了,你也老了,还比我大一岁呢。”
  最后她只好让我自己拎着包走了。
  为了忘掉一切,那天整个晚上我都在打扫房间。我抖搂窗帘,拍打沙发,掸掉桌子上和通向楼梯的扶栏上的灰尘;我擦干净电视机和挂在电视机上方的遗像,我望着玻璃镜框里吉米的照片:他总是那么年轻。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换了床单,就在这张床上我和吉米同枕共眠过,他身体睡过的凹陷还留在上面。
  我进了塞缪尔的房间,掸去他自己亲手做的塑料飞机、日式和美式轰炸机上的灰尘,还有他写字台上放着的小人兵上的灰尘。我打开他的梳妆桌,发现里面有一本《花花公子》。唉!这就像在我脸上打了个耳光。我叫塞缪尔扔掉这本1964年的杂志,吉米就是在这一年去世的,打那以后,再也没人听我的话。
  我进了阿珍的房间,我们在这儿有过多少次争吵和伤害啊。我给她买的巴比娃娃还在,可肯已经不知去向了。我不让她用这种香水,因为这会使她闻起来像个下等人。带圆镜子和银把手的流线型梳妆台,我是多么喜欢它,但我还是给女儿了,她看到它的时候,还说她讨厌它!“你有意把它挑出来来折磨我。”她吼道。
  我一面想着这些,一面掸着她桌子上的灰尘。这时我忽然发现梳妆台顶上刻着几个小字:“我爱RD。”
  谁是RD?谁使我女儿爱得这么深,连她最讨厌的家具都弄坏了。
  他是个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于是我生气了:瞧她把我的家具搞成个什么样子!
  当然,我安静下来后就想到了,这些字阿珍不是最近刚刻上去的,兴许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因为阿珍现在已经四十岁了,她不会再坠入RD的情网。她已经嫁给菲力·勃兰特,他虽然不是中国人,却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一个医生,尽管不是最好的。
  当阿珍第一次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尽量对他亲切些:“噢,是医生啊,我会让我所有的朋友都去你那儿看病的。”然后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医生,一个病理学专家!──一个只会在病人死后研究病因的人,一个事后诸葛亮,我怎么能把我的朋友交到这种医生手中?
  但阿珍的工作很不错,她是一个对弱智儿童进行口语治疗的专家。虽然她告诉我,决不能这么说。几年前,她说过,“我们不再叫他们弱智或低能儿了,我们管他们叫‘有残疾的儿童’。以儿童为主,残疾为辅。我也不光是搞口语治疗,实际上应叫我口语和语言治疗门诊医生。我只和那些有轻度或严重的交际困难的儿童打交道,你决不要再管他们叫弱智了。”
  我叫她再重复一遍,她就把她说过的写在纸上:“为带有轻度或严重交际困难的儿童进行口语和语言治疗的门诊医生。”我把这句话不知练了多少遍,我的皮夹子里还放着那张纸。但我还是说不全,所以,说不定现在阿珍会以为我也变弱智了呢。
  当然,阿珍的两个女儿说英语是不成问题的。大的那个才两岁的时候,就会扑到我怀里,大嚷嚷,“外一婆!外一婆!外一婆在这儿!”真聪明呀,我心想,她会用上海话喊她的外婆。然后我的外孙女又用英语问:“这次给我带什么礼物来?什么样的?有多少?它们在哪儿?”
  “真不敢相信呀!”阿珍说,“她已经会说完整的句子了,大多数跟她同龄的孩子还只会说两个词组,她真聪明。”
  我说,“这种聪明有什么好?你应该教她懂规矩,不要问这么多,就像我以前教你一样。”
  我女儿朝我扮个鬼脸,笑笑说,“噢,妈。”她就这么说了句“噢,妈”,不再跟我争了。
  我一面打扫她的房间,一面想着这事。她就是这么对待我,我也这么对待她,总是注意彬彬有礼,尽量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就像两个陌生人似的。
  这时我的手碰到了她床底下的什么东西,这些外孙女哪,总是把这儿搞得脏兮兮的。我把它拉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粉红色的塑料盒,上了锁,没有钥匙打不开。上面还写了“我的秘密宝库”。
  噢,我想起来了,这盒子是阿珍十岁时,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当时,她还打开来,往里瞧了瞧。
  “是空的。”她说着,抬头看看我,好像我应该换个东西给她似的。
  “当然,现在是空的,以后你可以放东西进去。”我告诉她。也许她觉得这盒子式样已经过时了,就像那张梳妆台一样,但对我来说,已经够时髦的了,我还以为她会喜欢得不得了呢。
  “什么样的东西呢?”她问。
  “你自己喜欢的小宝贝,小秘密呀,零零碎碎的美国货呀。”
  她没说什么,只是盯住盒盖看了一会。盒盖上画了一个梳了一根黄色马尾辫的小姑娘,人躺在床上,脚搁在墙上,正在打电话。为了电话打得太久的问题,我和女儿也争论过好多次。
  但是我发现,马尾巴那个地方本来是黄色的,现在却发黑了,本来只装了她的失望的空盒子,现在却变得那么重,里面装满了东西。
  啊,我兴奋起来了!设法打开我女儿小时候心灵的宝库,探知对我隐藏了那么多年的一切事情。
  我朝另外几只抽屉看看,想找到那把开锁的钥匙。我又朝床底下瞧瞧,只找到了那双每只大脚趾头上都有个洞的中式旧拖鞋。
  我决定到楼下去找一把刀,把盒子撬开来。但我还没迈出一步,我的心就先嘀咕开了,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呢?什么样的伤害和失望?
  如果我撬开了盒子,看到了一位陌生人,那又怎么样?如果盒子里的这个女儿和我想象中我生养的那个一点都不像,那又怎么样?
  我努力想作出决定,到底怎么办?撬,还是不撬?把盒子放回去,还是以后再撬?我一面向自己提这些问题,一面用手抚平我的头发,我的手碰到了发夹,我一下子有办法了。我取下发夹,把它伸进锁孔。
  我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有两支唇膏,一支红的,一支白的,一些首饰,一条带十字架的银项链,一只一面嵌着假红宝石、另一面有泡泡树脂的戒指。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下,还有些吓人的东西──假发,我曾警告过她不要用,化妆用的蓝眼影,我也警告过她不要用的。在这些傻东西下面,有一张“萨迪·汉肯斯舞会”的通知,还有几封她的朋友简妮芬给她的信。我记得这位姑娘,她母亲老是把她打扮成假小子。
  阿珍曾经和我吵过,“干吗我就不能带一个男孩子去参加萨迪·汉肯斯?简妮芬要去,她母亲就让她去。”
  “你想学那个神经兮兮的姑娘的样?你想听她母亲的?那个母亲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牢!”
  所有这些往事又浮现在我眼前。我抽出一封简妮芬给她的信,都说些什么呀?“嗨,叮咚,他想你都想疯了,骗他一下吧。祝你成功。”
  我说得没错,这姑娘是有点神经兮兮的。
  ,我又发现了另外的东西,我的气喘不过来了。这是一张小小的卡片,一面印有耶稣像,另一面写着:“美好的记忆,詹姆斯·Y·路易斯。”还有一些字,他的出生日期,1914年,4月14日。但是再接下去就是他去世的日期,上面盖着黑纱,很多愤怒的黑纱。
  我一下子感到悲喜交集,就像听到一首几乎已经忘记的老歌,每个音符刚听到就飘走了,你连说句“太好了,唱得太好了!”都来不及,只能默默地哭泣。
  只有在这时我才想到我错了。我想马上就给阿珍打电话,告诉她,“现在我才知道,你伤心过,你哭过,不是在脸上哭,而是在心里哭。你爱你爸爸。”
  然后我又想起海伦昨晚说的话,她要把我的所有秘密、所有谎言全告诉阿珍。在这之后,我的女儿干吗还应该再相信我?
  我拖出真空吸尘器,把我抖搂在灰尘中的烦恼全都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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