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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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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我没看到他俩亲嘴的场面,可我知道,他们肯定已经亲过嘴了,就像那些害相思病的人那样!因为当他们从那破花盆后面出来的时候,花生的脸上、脖子上全是红印,那就是文福亲过嘴的地方。
  文福自己的嘴也被花生的口红染红了,他的脸上也沾上了白粉,看上去就像个唱戏的。我看到他推着自行车走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十分满足的笑容。
  然后我就连忙帮花生擦掉这些亲吻的印记,擦掉化妆的痕迹。我责备她:“你怎么能让他亲呢?光说说话、握握手还不够吗?”
  把你的嘴巴交给一个你家里的人都不认识的男孩,是很可怕的。
  当然,把身体的其他部位交出去更加可怕。
  “我喜欢这样。”花生笑着说,满不当一回事。
  “什么!你喜欢这样。这么说来,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你可以把全家的名声扔进阴沟里?就像两条无灵性的狗,相互追赶着嗅对方的脏尾巴!”
  但是就在我为花生用力擦洗脸上的脂粉时,她还沉浸在对文福的梦想中,告诉我文福赞美她柔软的脸蛋、灵巧的双手。“嗨!”她发牢骚说,“你要把我皮都擦掉了。”
  “你活该,”我说,“这一块地方擦不干净了,他就像一只蜘蛛咬你的脖子。现在大家马上就要起来了,嗨,这下可麻烦了。”
  花生只是格格笑着,去拿镜子,然后说,“让我瞧瞧。啊哟,瞧他都干了些什么呀!”她把领子翻起来,笑得更厉害了。
  她也不想想,我这样帮她得冒多大的风险啊。她明明知道,要是她母亲知道这一切的话,我的麻烦比她大得多。花生年纪比我小,所以我得对她的行为负责。不知老阿婶和新阿婶会怎么处置我。
  当然,对这种想法你可能理解不了,我怎么会因为花生而惹麻烦呢,我有什么好怕的呢?可在当时的中国,你老是得为另外的人负责。不像在这儿,在美国──什么自由啦、独立啦、个人的想法啦、干你想干的事啦、不必服从你母亲啦,没那回事。没人会跟我说,“小姑娘,听话点,我给你吃块糖。”你不会因为做了好事而得到什么回报,甭想。可你要是于了坏事──你家里人可以随心所欲对付你,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还记得那些吓唬我的话。“你是不是要我们把你永远赶走,当个要饭的,像你娘那样?”大婶婶老是这样说。“你是不是想生一场大病,让你的脸全部烂光,像你娘那样?”打我来到崇明岛位后,老阿婶就说这种话给我听──要是这些话是胡说八道也就算了。我不知道我母亲到底怎么样了,她是像花生所说的那样,已经逃走了呢,还是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已经死于一场怪病;要不,就像大家在背后议论的那样,她是因为某种不明的原因惹我父亲生气而被送走了。我刚来到岛上的时候,只要老阿婶一提到我母亲的名字,就不由得两眼泪汪汪。
  后来,我不哭了。我竭力不去想我母亲,竭力打消我曾有过的念头,希望我母亲总有一天会来看我。于是老阿婶就想出了新的威胁我的办法,使我害怕。一次,她把我和花生带到上海一户人家,她指指一个正在扫地的姑娘。
  “瞧这个可怜的姑娘。”大婶婶用一种怜悯的口气说道。那姑娘穿着一条又短又破的裤子,两条瘦腿全露在外面。她的目光呆滞,毫无表情。然后老阿婶告诉我们,她是一个奴隶,因为她母亲死后她不好好做人,被她父亲卖到这儿来了。
  还有另外的威胁。当老阿婶觉得我还不够怕的时候──当我不肯很快磕头求饶,不肯请求原谅的时候──她就会在我头上打一巴掌,“这么硬,这么不听话!谁家会要你做媳妇呀?兴许我该把你嫁给那个老奥皮匠/
  她指的是那个挨家挨户给人补鞋的乞丐,他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他所修所卖的旧鞋子的臭气。我知道我们村里所有的母亲都威胁她们的女儿说,谁要是不听话,就把谁嫁给奥皮匠。要真是那样的话,说不定奥皮匠早就有二十个老婆了。
  我觉得老阿婶这么说,不是对我特别凶,也不是在撒谎。我这么说倒不是出于大度,威胁小孩子是我们这样的大家庭的传统。老阿婶小时候,她母亲可能也是这么对待她的,找一种无法想象的可怕的生活方式来警告,再找一个好得令人无法相信的好孩子做榜样。这么做就能叫你的孩子循规蹈矩,这么做就能把他们笨脑袋里的自私思想赶跑,这么做就表示你对他们的前途很关心,教育他们在家里也要守规矩。
  但这也是我那天在暖房里感到害怕的原因。花生让文福亲嘴,这事有多坏呀!她这么干可能会断送我自己的前途,所以,后来花生再叫我送信给文福的时候,我当然一口回绝了。
  “你自己送去吧,”我说,“我不再做你的红娘了。”花生先是哭着求我,后来就破口大骂。打那以后,她就不再理我了。我以为我的麻烦总算到头了,我怎么知道反而惹来更大的麻烦呢?
  我后来才知道,文福也生气了。他在大路上等了好几个钟头,等我把花生的信送去。第二天我也没送去,第三天又没送去,他等不及了,于是就找了一个真正的媒人,不光送信,也来提亲。
  你明白吧,文福决定娶花生为妻,不是因为他真的喜欢花生,而是想借婚姻进入她的家庭。实际上,他跟那个时候的大多数男人没什么两样。那个时候,结婚就像买房地产一样。在这儿,你看中了一所房子想住进去,你就去找房地产公司。那时在中国,你看中了一家有女儿的大户人家,你就去找一个知道怎样做成一笔好生意的媒人。
  他找的媒人是个老太婆,大家都叫她苗阿姨。她名气很大,能把最好的姑娘配给最好的小伙子,这样他们结婚后就会生下一连串的孩子。几年前,老阿婶的两个女儿的婚事就是她给安排的。现在我想起来了,苗阿姨也就是那个帮助老阿婶赶走了姓林的小伙子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小伙子,但我本来是应该嫁给他的。可我还没来得及抓住我的希望,这个机会已经失去了。
  “这桩婚事没有钱,”苗阿姨告诉老阿婶,“不错,林的父亲很有文化,可那有啥用啊?他连一个小官也没得做。再看看他太太吧──生最后一个孩子都快四十了,真不害臊。”
  但这不是苗阿姨不喜欢林家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好多年前他们两家有过纠纷。花生无意中听叔叔提起过这事。林家和一个当地的姑娘订了婚。“可就在婚礼举行前几个月,”花生说,“林家的儿子跑了,娶了一个上海姑娘──为了爱情,就为了这个!当然这家里的人硬要那位上海姑娘做小老婆,让那个本地姑娘做大老婆。可这成何体统呀?那男的实在讨厌他的未来的大老婆,就故意讨个小老婆来气气她。”
  然后花生笑起来了,“多年前的那本地姑娘不是别人,就是苗阿姨。她又气又尴尬,不得不又等了三年,才有人考虑娶她做媳妇。”
  就是这同一个苗阿姨现在经常到我家来喝茶,和老阿婶新阿婶聊天,张家长李家短的,谁生病了,谁收到海外亲友的来信了,谁家的儿子跑走当共产党去了。
  我和花生当面都叫她苗阿姨,可背后,我们都叫她喵喵,因为她就像一只猎,竖起耳朵,到处打听别人的隐私。
  我想,苗阿姨肯定已经把我们家的所有秘密全告诉文福了:叔叔有一笔大生意,但又丢了好些合同啦。新阿婶是叔叔的小老婆,很受他的宠爱啦。老阿婶是他的大老婆,大家都不得不讨她喜欢啦。花生最小,是全家的宝贝啦。我是花生的堂姐,是在我母亲失踪后,马上被送到这里来的啦。我母亲究竟是被土匪绑架还是杀害,是淹死在海中,还是被埋在土里,没人知道啦。我的亲生父亲富得能给他的小儿子一整个工厂和河口,一幢最富丽的房子,因为他在上海还有很多很多财产啦。我知道文福肯定问过这些问题,因为后来就发生了下面的事情。
  就在我拒绝再给他们当信差后不久,苗阿姨敲开了我家的大门,把文福的父母亲给带来了。他们来的那天下午,花生兴奋得不得了,以至于给他们奉茶的时候,把茶也给泼了。她格格地笑个不停,新阿婶责备了她两次,不让她给叔叔端茶了。但我发现文福的母亲对花生傻乎乎的行为并不注意,倒是一直在用挑剔的目光打量我。
  她问我身上穿的衣服是不是自己做的。她检查了我衣袖上的针脚,然后说我的针线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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