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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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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好,不唱了。”四妹子叹口气,试探地问,“除了不准唱歌,咱爸还说啥来?”
  “咱爸说,走路要稳稳实实地走,甭跳跳蹦蹦的。”建峰说,“让人见了说咱不稳重。”
  “不准唱,不准蹦。”四妹子撇撇嘴,“还有啥呢?”
  “还有……甭串门。”建峰说。
  “我没串过门呀!”四妹子说,“连一家门也没串过,我跟左邻右舍不熟悉,想串也没处去。”
  “咱爸说,大嫂二嫂的屋里也尽量甭串。”建峰说,“各人在各人的厦屋做针线活儿,串过来串过去不好。”
  “还有啥呢?”四妹子赌气似地问。
  “咱爸说,男人要像个丈夫的样儿,女人要像个媳妇的样儿。”建峰说,“不准嘻嘻哈哈,没大没小的。”
  四妹子不吭声了,麻绳穿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在小厦屋里格外清晰,不准唱歌,不准嘻笑,不许在村里和人说话,也不许在自家屋串大嫂和二嫂的门子,那么,她该怎样过日子?她在陕北家乡,上山背谷子背得腰酸肩疼,扔下谷捆子,就唱喝起来了。在娘家时,虽然吃的糠饼子,油灯下,她哼着忧伤的曲儿,哼一哼也就觉得心肠舒和了。有时候,她哼着,母亲也就随着哼起来了,父亲坐在窑外的菜园子边上,也悠悠地哼起“揽工人儿难”来了。她没有想到,哼一哼小曲儿会不合家法,甚至连说话,走路,都成了问题,是关中地方风俗不一样呢?还是老公公的家教太严厉了?
  她现在才用心地思量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行为举措来,才有所醒悟,老公公早晨起得早,在院子里咳嗽两声,很响地吐痰之后,大嫂和二嫂的门随着也都开了。老公公一天三晌扛着家具去出工,回家来就喂猪,垫猪圈,起猪圈里的粪肥,他噙着短烟袋,可以在猪圈里蹲上一个多钟头,给那两头克郎猪刮毛,搔痒,捉虫子。
  老公公总是背着一双手进院出院,目不斜视,那双很厉害的眼睛,从不瞅哪个媳妇的开着或闭着的屋门。四妹子进得这个家一月多来,没见过老公公笑过,对大嫂和二嫂那样的老媳妇也不笑,对大嫂和二嫂的五个娃娃也不笑。娃娃们总是缠老婆婆,很怯爷爷,甚至躲着走。大哥在外村一所小学教学,周六后晌回来,和父母打过招呼,晚上和大嫂在自家的厦屋里,也是悄没声儿的,住过一天两晚,周一一早就骑着车子上班去了。二哥是个农民,有木工手艺,由队里支派到城里一家工厂去做副业工,一月半载才回来一回。二哥回来了,也是悄悄默默的,不见和二嫂说什么笑什么,只是悄没声儿地睡觉。
  四妹子回想到这些,才觉得自己确是有点儿不谐调了。她曾经奇怪,一家人整天都绷着脸做啥?说是成分不好,在队里免言少语也倒罢了,在自个家里,一家人过日月,从早到晚,都板着一副脸孔多难受啊!现在,她明白了,老公公的家法大,家教严。这个上中农成分的家庭,虽然在吕家堡灰下来了,可在那座不太高的门楼里,仍然完整地甚至顽固地保全着从旧社会传留下来的习俗。她不能不遵奉老公公通过她的女婿传达给她的教诲,这是第一次,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就会发生不愉快的事。她刚到这个家庭才一月,不能不注意老公公对她的看法和印象……
  “这有啥难的?”四妹子轻淡地说,“从明日开始,我绷着脸儿就是了。”
  “咱家的规矩,凡家里来了客人,亲戚也罢,外边啥人也罢,统统都由老人接待,晚辈人打个招呼就行了,不准站在旁边问这问那。”建峰继续给她传达老公公的家法,“咱爸说,前一回二舅来了,你在旁边说这说那,太没得礼行……”
  四妹子臊红了脸,她想分辩,又闭了口,建峰说的是老公公的旨意,向他分辩有什么用呢!那天二舅来了,她给倒下茶水,问候了两句,本打算立即退下来,好让老公公陪二舅说话。可是,二舅问她在陕北哪个县,哪个公社,离延安多远,还问那儿的气候,物产,社员的生活。二舅在西安一家什么信箱当干部,人挺和气,不像老公公那样令人生畏。她在回答了二舅的问话以后,也问了些二舅在西安的生活情况的话,平平常常,之后就赶忙给二舅做饭去了……万万没想到,老公公对这件事上了心,说她不懂礼行了。看来,除了上工劳动和做饭吃饭以外,在这个家庭里,最好什么也甭说,什么也甭管,想到这儿,四妹子加重语气,带着明显的赌气的口吻说:“赶明日我绷紧脸儿,抿着嘴儿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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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子9


  和老公公的一次正面冲突终于发生了。
  夏收夏播的忙迫时月过去了,生产队里的活儿却不见减少,只是比收麦和种秋这些节令极强的活儿不显得那么紧火罢了。天旱得地上冒火,建峰日夜轮流在河川浇灌刚刚冒出地皮的包谷苗儿。她和两位嫂子常常同时被派到棉田里去锄草,去给棉苗“抹裤腿”,“打油条”,“掏耳屎”。老公公自不必说了,也是一日三晌不停歇。老婆婆坐在场院里的树荫下,看守刚刚分下的麦子,要撵偷吃的鸡或猪,要用木齿耙子搅动,晒得一咬一声嘎蹦脆响,就可以放心地储藏起来了,不出麦蛾子也不生麦牛了,一家人的粮食啊!
  这天晌午,四妹子正在棉花行子里给棉花棵子“掏耳屎”,一个回家给娃喂罢奶来到棉田的嫂子告诉她,二姑来了。四妹子给妇女队长请了假,奔回村子来。
  二姑坐在街门外的香椿树下,四妹子叫了一声“二姑”,就伸手从街门上方摸出钥匙,开了锁,把二姑让进院子。屋果没有人,她引着二姑坐进自己的小厦屋。三句话没说完,她抱住二姑哭了,竟然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是建峰……欺侮你来?”二姑问。
  “呜呜呜……”她摇摇头。
  “公公婆婆……骂你来?”二姑又问。
  “呜呜呜……”她仍然摇摇头。
  “俩嫂子……使拐心眼来?”二姑再问。
  “呜呜呜……”她哭得身子颤抖着。
  二姑搂住她,就不再问了,眼泪扑踏踏掉下来,滴在侄女的头发上。
  四妹子想哭。一家老少,没人打她,也没人骂她,吃也是尽饱吃,没有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委屈事,可她说不清为啥,只是想哭。她躺在二姑怀里,痛痛快快哭起来,倒不想说什么了。
  她绷着脸上工,绷着脸在小灶房里拉风箱或擀面条,绷着脸给二位老人双手端上饭去,绷着脸跟大嫂、二嫂说一句半句应酬话,甚至和建峰在自己的小厦屋里也绷着脸儿……她觉得心胸都要憋死了。
  自从那晚老公公对建峰训导之后,建峰的脸儿也绷起来了,比她还绷得紧,挺得平。他不仅跟她再不嘻笑耍闹了,连话也说得少了,常摆出一副不屑于和她亲近的神气,即使晚上干那种事的时候,也是一句不吭,生怕丢了他大丈夫的架子,随后就倒过去呼呼大睡,再也不像刚结婚那阵儿搂着她说这说那了。
  四妹子感到孤单,心里憋闷得慌慌,吃饭无味,做活儿也乏力,常常在田间歇息的时候,坐在水渠边上,痴呆呆地望着北方,平原远处的树梢和灰蒙蒙的天空溶为一体。她想大了,也想妈了,只有现在,她才明显地感觉到了公公婆婆和亲生的大大妈妈的根本差别。在这宽阔无边的大平原上,远远近近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村庄里,没有她的一个亲人,除了二姑,连一个亲戚也没有。她常常看见大嫂和二嫂的娘家兄弟姐妹来看望她们和孩子,她俩也引着孩子去串娘家,令人羡慕。她们可以把自己的欢心事儿说给娘家亲人,也能把自己的委屈事儿朝父母发泄一番,得到善意的同情和劝慰,然后又在夕阳沉落时回到这个令人窒息的三合院来。四妹子无处可去,只有一个二姑家,又不能常常去走动,二姑一人操持家务,也不能经常来看她。她的心胸间聚汇起一个眼泪的水库,全部倾泄到二姑的胸前了。一家人全都出工去了,时机正好,她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场,而不至于被谁听见。
  哭过一场,心胸间顿然觉得松泛了,头却因为哭泣而沉闷,和二姑说了会子话,问了跛子姑夫和姑婆的身体,又问了杨家斜夏收分得的口粮标准,劳动日带粮的比例,看看太阳已经移到院子中间,该做午饭了。她要去请示婆婆,中午做什么饭,为了不致使婆婆看出她哭过,就用毛巾蘸了水,擦了脸。
  因为二姑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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