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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不饶恕-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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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坤好象在那边听见了,嘿嘿地笑了起来:“远哥,骂人可不厚道啊。”

杨远没有搭理他,点了一根烟冲我笑笑:“兄弟,咱们接着讲咱的故事?”

窗外有一轮暗淡的月亮,模糊的几个星星,看不分明。

武警拉开了灯,屋里的灯光让后窗的那方天空变得漆黑一团。

3


在集中号里呆了几天,段所就把我提到了值班室,那里坐着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些人告诉我,因为我的刑期短,加上看守所需要人手,让我在看守所里服刑就是平常人说的劳动号。那时候我很麻木,在哪里都行啊,我自己又说了不算。


劳动号在看守所前门的一间平房里,我去的时候铁门是敞开的,里面很整洁,像厂里的职工宿舍。放下铺盖,段所把我领到了伙房。伙房里,几个穿号服的人正在用一根水管冲一个大池子里的土豆。我知道,这是让我在伙房里干活了,我很高兴,这可是个好活儿,起码能吃饱了饭。刚想对段所说声谢谢,段所就冲我嚷嚷上了:“傻笑什么?推着水车!送水!”

后来我知道,以前送水的那个人到期走了,临时抓了我这个“壮丁”,因为那天我恰好应该去少管所服刑了。


送水可不是个好活计,整个看守所前后三个大走廊,每个走廊又分南北两处,每处有二十几间号子。一趟水送下来,人整个就散了架子,连饭都不想吃,躺在院里的长条椅子上直喘气,像一条搁了浅的鱼。好在活儿少一天三次。


晚上回到号子,大家都无精打采的,没有人说话,好象人人都是哑巴。这让我感觉很不舒坦,觉得自己是被关在了一座坟墓里。坟墓应该没有声音吧?可也不尽然,这里也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那就是偶尔会出现一种暧昧的声响,这声响来自马桶边,是一个叫老贾的人在那里放屁,很尖、很细,很讲究发音。初次听到这种天籁之音,我很不习惯,总想告戒他:大哥,你就痛快点亮一把嗓子吧,别不好意思。可大家对老贾的屁似乎习以为常,听到声音就各自转过头去,叹一口气。老贾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尴尬的表情,只是在大家齐声叹气的时候,会打一个响亮的嗝,我怀疑他这是在掩饰放屁的声音。

不光我们这里沉闷,整个看守所在夜里都没有一丝声响,像死了一样。

我知道,夜是一样的夜,可是一堵大墙,让里面和外面的人有了不同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正式加入了劳改犯的行列,那一夜我没有睡着,老是想事儿,一会是我爹,一会是我弟弟,一会是我横行在街头,一会是漫天飞溅的鲜血……天快要亮了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当了警察,押着小广走在宽阔的街上,小广在咧着嗓子唱歌:啊战友,你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去战斗……我用枪顶着他的脑袋,阔步向前,脑袋仰得高高的。

第二天刚送完了一趟水,段所就来喊我:“杨远,你爹看你来了!”

我爹蹲在值班室门口,像一堆破布。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爹好象不认识我了,他就那样用一个僵硬的姿势傻蹲着,仰着脸看我:“儿子,你咋了?”

我扑通跪下了,我想说声对不起,结果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声:“你来干什么?”

我爹说:“我来看看你。”

我说:“你回去吧,我能照顾我自己。”


我爹把一个小包裹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什么都有:牙膏、牙刷、毛巾……还有旱烟、茶叶什么的。我抓起包裹扭头跑回了伙房,我的心难受得像刀割一样。我趴在长条椅子上,一个劲地哭,段所拉着我爹过来了,我爹就这样呆呆地看我,他好象找不出来应该说什么话。段所说,老杨,安慰他几句你就可以可以回去了,我爹只说了一句话:“你弟弟挺好的。”

我把在号子里用棉花和布条给我弟弟做的一个小狗熊从怀里掏出来,递给我爹,转身就去拉我的水车。

我爹走了,一步三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我猛然发现,他老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沧桑的老人。

杨远的嗓音突然颤抖起来,一下一下地掰着手指:“兄弟,我爹真不容易……”

我安慰他:“远哥,老人都这样,你不必太难受。”

杨远抬起头,喃喃地说:“他不是老人,那一年他才四十多岁。”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附和道:“可不,还算年轻,现在得六十多了吧?”

“他死了,”杨远陷入了沉思,“全是因为我……我从小就让他心。”

第五章我曾经是个好孩子

1


好象是在1971年,我上学了。我爹尽管一个眼睛瞎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教书,他还是在我们村里的小学教高年级语文,整天乐呵呵的。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经常在夜里被人叫出去开会,回来的时候身上满是泥土和灰尘,脸也灰蒙蒙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因为我爹是村里唯一的右派,他是去接受大家的批判的。他回家以后,一般是下半夜了。我爹很爱干净,一进门就把衣服仔细地抖搂一遍,再用一把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他的衣服,直到衣服上没了一点污垢,才小心翼翼地挂到墙上,然后打上一盆水洗脸,他洗得很慢,一丝不苟。洗完了脸,就把用胶布缠着腿儿的眼镜重新戴上,过来附下身子轻轻地亲吻我弟弟的脸,如果我还没睡,他会给我掖好被子,瞪着那只明亮的眼说:“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学习不好我可不依你。”

一般他在炕沿上坐上一阵以后,会去墙根摘下那把闪着油光的二胡,拉出一段忧伤的曲子。


我的学习成绩很好,考试成绩在班里经常是第一名。这让我爹很高兴,时常奖励我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满院子溜达。那时候,我弟弟会像一只小鸭子那样,呱呱地跟在我们后面跳高。有时候我爹还会唱上两句戏词,穿林海,跨雪原……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爹调走了,去了公社里的教育组。去了教育组就不教学了,好象是负责培训全公社的语文教师。我爹很高兴,每天清早起床,给我们做上饭,再挨个儿地摸一把我俩的脑袋,吹着口哨就走了。因为公社离我们村有七八里的路程,没几天教育组就给他配了一辆自行车。那是一辆崭新的、泛着瓦亮漆光的大金鹿车子。我爹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一卷塑料带,忙碌了大半天,将车子缠得花花绿绿,像一只硕大的蚂蚱。然后就将我俩一个在大梁上,一个在后座上安顿好了,嗖地一声上了大路。一家三口很兴奋,满大街地咋呼,我爹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我唱,我是公社小社员,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篮我弟弟也唱,啊呀、啊呀、啊啊呀……那时候,我们幸福极了。

我爹晚上也不用去开会了,他好象不是右派了,人们又开始喊他杨老师了,杨老师吃了吗?杨老师真快活。


我爹在我家院子里开辟了一个菜园,靠东面种了一些向日葵,靠西面种了各色蔬菜。春天和夏天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飞舞着的蝴蝶,还有蜜蜂什么的,嗡嗡嘤嘤地在那里追逐、嬉闹,我跟我弟弟还能在墙根的花草间捉到不少蚂蚱。我爹给我弟弟捉了一只麻雀,这只麻雀让我们喂养得像一个矜持又高贵的财主,除了那种叫“双母夹”的蚂蚱,一概不吃,最后就那么把自己给娇惯死了。我弟弟哭得一塌糊涂,把院子里的土蹬得像扬场,我爹也不管,坐在自己做的竹子躺椅上,眯着单眼笑。


那一年秋天,我终于加入了少先队那时候叫红小兵。我爹下班回家一看,我的脖子上挂着红彤彤的红领巾,竟然忘了支好他心爱的车子,蹲在地上就哭了,他说,儿子,咱们也是“红五类”了,你是革命的接班人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心里很别扭,你说你还是个男人吗?该哭的时候你不哭,不该哭的时候你咧咧什么嘛。那天,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喝酒了,他很能喝,喝了一瓶白酒,又给我三毛钱让我去合作社买了一瓶啤酒,他说他要过年。最后,他又拉上了二胡,曲调悠扬。

年底的一天,我爹领回来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个女人一进门就摸我的脸,她用一口软软的普通话对我说:“好孩子,叫阿姨。”

我不知道阿姨是什么意思,我们那里一般管上一辈的女人叫姑姑、婶子的,我没叫。

我爹戳了我一指头:“快叫,这是你周阿姨。”

我扭身跑了出去,我不太喜欢他,我预感到这个女人跟我爹有点什么事情。

从此,那个女人就经常到我们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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