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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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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竟也是十二分地巧了,这亭,原是南宋绍兴十二年间清凉居士韩世忠所建。老杭州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岳飞的战友新王韩世忠和他的夫人——那擂起金山战鼓的巾帼英雄梁红玉的,至今杭州城,尚有一条斯王路呢。

  只是待到斯王建此亭时,抗金大势已去,岳飞被害于风波亭刚借过了六十六天。故,韩世忠在此特建一亭,又命了他那才十二岁的公子韩彦直刻了题刻一块在此,题曰:绍兴十二年,清凉后土韩世忠因过灵隐,登览形胜,得旧基建新亭,榜名“翠微“,以为游息之所,待好事者。

  明眼人谁不知这其中的欲盖弥彰,原来这亭名就是直接取自于岳飞的《登池州翠微亭》——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乘月明归。

  新王韩世忠,是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纪念岳飞呢。杭汉知道这个典故,所以也能明白伯父何以言说他这套拳配这个亭好。然而拳打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古来就有如岳飞一般的大元帅,浑身的武艺加一颗忠心赤胆,到头来还不是仰天长啸“天日昭昭“而死。何况千年之后的他——一个无声无息的小民百姓。

  杭忆走后,杭汉一直感到委屈。夹在老弱病残者中,苟且偷生似地逃到这灵隐山中来,杭汉一路上都有一种大错位的感觉。他不能够明白,自己这么一个平时从来不烧高香的人,这会儿临时来抱什么佛脚。因为羡慕或者干脆可以说是忌妒着抗忆,他就几乎恨起那个灰眼睛的女郎来了。什么留下我有用?分明就怀疑我是日本奸细嘛。越想越气,才喊出了口,倒挨了母亲一个耳光,还问我到底是谁生的。不问倒还可以,一问杭汉就更委屈。你说我是谁生的,是那个名叫杭嘉平的人生的吗?怎么他倒把我们给扔下不管了呢?

  这么想着,杭汉便说:“我早知道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就不那么下功夫练了。我这不是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吗?”

  嘉和扶着杭汉的肩膀坐下,说:“你急什么,日本强盗还不够你打啊?只怕到时候要用你时你又不在了呢!”

  杭汉身板笔直,两只手握了拳头样,搁在膝上,把头低了下去,沉默片刻,像小孩一样委屈地声明:“我是中国人。”

  “谁说你是日本人?'“嘉和轻轻打了一下侄儿的脖子,“真该让你妈扇你耳光。你爹不是姓杭?你不是姓杭?“

  不说这话倒还不要紧,一说,杭汉突然就涌出眼泪来。一边哭着,一边就恨自己堂堂一条汉子竟会女人一样,就为自己丢脸。那么哭着,恨着自己,他就只好站起来,发着狠劲又来了一套南拳。这一次他也不顾地方小不小了,放开手脚,从亭里就打到了亭外。亏得夜半三更,他竟然还没有掉下山去,也是菩萨保佑了。

  杭汉这一举动的确反常,倒叫嘉和看出了澳跷,用手轻轻地一拦,杭汉就定住了。

  .“说,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了?”嘉和声音就阴沉了下来。

  黑暗中伯侄二人又对峙了一会儿,然后侄儿就说:“说就说,妈在大殿里哭呢,凭什么我要为她守密!”

  听杭汉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嘉和未曾听下文,就先打了一个寒颤。

  “你们还动不动地就说我是谁生的,可是他早就不要我们了。”

  嘉和拍了拍杭汉的肩膀,叹了一声才说:“本来是想过了这一阵,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你该为你妈多担待一些才是,哪里还轮得到你发牢骚啊?”说着就下山往寺.里走去,倒把一腔委屈的杭汉给说愣了,说惭愧了。

  其实叶子知道,一旦儿子杭汉发现了嘉平的那些信,她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下去了。儿子可不像她,一守就守了几年。叶子缩在天王殿那尊手执降魔材的护法天尊韦驮神像下,心烦意乱地想。

  韦驮面朝大雄宝殿,威武雄壮,英气焕发,就像是佛界中的白马王子。叶子看着它想:嘉平就是这种样子,这么帅,这么滞洒,这么一心一意地冲着前方,爱起人来把人爱死,忘起人来也把人忘死。嘉平啊,要说过日子,和嘉和比起来差远了。父亲说得对,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他不怕死,也不怕抛下别人往前走。叶子和杭家的两个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以后又作为杭家媳妇,在杭家大院里度过了青春。叶子比别人都更明白了,在智勇上,两兄弟并不能比出多少高下来。但是嘉平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向外传递自己精神的能力,却是嘉和没有的。嘉和正是那种任劳任怨的男人,活着得受人的劳,得受人的怨,得受人的苛求。嘉和纵然心里有二十分,表现出来的也只有十分,甚至十分也不到。他就像是一座浮在海上的冰山,人们看不到那沉在海底的三分之二。那么果然用山来比较这两兄弟,弟弟嘉平,就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不定期的火山了。当嘉平有十分、并老老实实地向外展示那十分的时候,他却能够让人领略到二十分。他站在那里,把他那赤子的情怀向大家一展,人们便会像中了魔法一般地集中在他的身边。男人便不由自主地崇拜他,女人则不由自主地爱上他。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是可以有理由解释的。即便是现在,她杭嘉平的媳妇叶子,于兵荒马乱之中,独自躺在大庙下,她也不怨嘉平食言。

  此时,叶子躺着,和嘉草一起,盖着一床薄被。嘉草折腾了半宿,这才刚刚安静下来,睡着了,正在梦里母子相见呢。叶子就看着韦驮佛像前的那副对联——立定脚跟,背靠山头飞不去;执持手印,眼前佛面即如来。那年她到灵隐来烧香时,僧人告诉她,整一个灵隐寺,就这个用整块香樟木雕成的韦驮是最古老的,从南宋传来的,八百年前的神物。叶子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她不敢想也想不通,人的情爱为什么就不能像这八百年的佛像那样,生生死死,长长远远。

  现在,另一个男人就夹着寒风疾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他一下子就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嘴唇奇异地抖动了起来。叶子问他是不是冷了,他摇摇头。烛光下两个中年人的面容,都带着温柔和忧伤,以及离乱的痕迹了。

  嘉和知道他不能够离叶子太近,这倒不是因为害怕发生什么——不!像嘉和这样的男人,如果他要做什么,也许他会做不到。然而,如果他要不做什么,他是能够做到的。

   只是现在,和平消失战争来临之夜,嘉和突然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了——他正是那种热爱着古老的长久的事物的人。他与叶子在一起相处得越久,他就越离不开叶子,越觉得叶子天生的、本来的就是属于他的,叶子就越发成为了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么想着,他情不自禁就用他那薄大的手掌去抚摸了几下叶子的头发。叶子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嘉和就管自己摇了摇手,说:“你放心,你放心,有我在,不是还有我在吗!”

   叶子的手,就从被窝里伸了出来,下意识地挡开嘉和靠近的身体,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没有不放心,不是还有汉儿吗?”

  嘉和的心一下子就煞住了,但嘴巴却罕见地一时煞不住,因此,他只能结结巴巴地按照原来的思路、羞愧万分地继续下去:“……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还有汉儿……“他说不下去了,心一大片一大片地凉了下来。

  叶子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暗淡下去的、退入到心的夜幕之后去的尴尬的眼神,顿时心生了巨大的恐慌——她突然想到,她正在失去的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是一期一会的,她下一次再也不能与之相遇了——她还来不及想那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够失去它。因此,她竟也很勇敢地握住了嘉和要抽回去的手。她的眼泪流出来了,还使劲地摇着头。而嘉和,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面孔红得变了态,死活要抽出手来。就在韦驮像下,两个人推推操揉着,一声也不吭,渐渐生出与刚才初衷不一样的性情来。两人便仿佛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停了下来。香烛下,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还是叶子先冷静了下来,对着嘉和的耳朵说:“我口渴了,想喝茶。”

  嘉和的耳边便吹到了叶子的口中传来的热气。这热气,给他这样的男人在这一残暴冰寒的世上以生的气息。嘉和骤然地就松弛了下来。他听到了拒绝的声音,但这拒绝是可以接受的,是温情脉脉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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