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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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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条裂痕,从鼻翼开始,浅浅地划向了嘴角,随着岁月又渐渐加深,像一条笑纹,也像一条苦纹。有时得意,有时又似饱经沧桑。

  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五九四十五,头戴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壑。

  冬至那一日,过小年,杭家大院照习俗,要到郊外上坟。新媳妇穿得花花绿绿出去,杭人的习俗,称为上花坟。

  临出门前,左等右等却等不来那对小夫妻,林藕初正生着闷气,杭天醉就慌慌张张赶来,说:“妈,绿爱在吐。”

  林藕初听了一惊,赶紧往后院赶。她们的目光一相撞,做婆婆的就明白了,她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说:“天醉,你要当爹了。”

  那天夜里,天醉正要回房躺下,婉罗说:“小姐吩咐了,书房里给您架了小床。”

  杭天醉听了当头一棒,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冲进卧房,要问个明白。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杭天醉还是不明白,上去扶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啦?”

  沈绿爱轻轻地,像抹布一样地抹掉他的手,说:“别碰我。”

  “为什么?”

  “我嫌脏。”

  杭天醉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再盯着妻子看,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一朵“莲心正苦“的花灯来。他失败了,他读到的是两个冰冷刺骨的大窟窿。

  “你就那么算计我?你就那么恨我?“他沮丧着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的沮丧中还带有一丝侥幸的游戏心态,他竟然还希望这是个大玩笑。

  “我倒是算计你来着,可我不恨你。”女人半倚在床上,头发长长地挂下来,“开始我真的是恨你的,后来我明白了,我就可怜你。你这个男人,我是看透了,你就是个可怜人罢了。不值得我恨的。“

  杭天醉呆若木鸡。半晌,说:“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把我给说透了。”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白里透红,黑发如漆。他看着她,咬牙切齿,又情欲勃发。他恨不得当场就干了这个女人,可是刚抬起手,他就一阵大恶心,恶心!恶心!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沈绿爱眼看着丈夫背影,她解气了,大笑,又大哭。她知道她复了仇。但她不知道她要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得到。杭天醉,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没有一个家人知道,他也无所谓。外面灯火辉煌,是清河坊的夜市。他茫然地在这当中穿行着。卖古董的,卖字画的,到处是人。卖家都认识杭少爷,拉着他要看货,他置若罔闻。倒是街旁拐角有一长条形桌,围着一群人在起哄。那桌子,黑布罩面,两端分插一红一白两面小旗子,又见两节竹管,管口相对,分置在桌子两端。艺人轻轻抽出了管塞,用手指在两节竹管的管口轻叩数下,蚂蚁依次爬出,在管口前面站成数行,排列成队。一队红,一队白。又见艺人手举一面小黄旗,将黄旗在条桌中间一探,红白蚂蚁列阵向对方扑去,两两相扑,拚死厮咬,顷刻间混战一团,难分难解。此时,艺人在一旁,取一竹筷急速敲打一只瓷碟,得得声急,很有趣味。杭天醉不由瞥了一眼,他愣住了——那艺人,恰是被茶清赶出茶行的吴升。他破衣烂衫,一身黑灰,头上扎块破布条子,丝丝缕缕地挂在眼角,只有那一口白牙咬得紧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紧盯着蚁阵。

  只见蚂蚁相搏,煞是勇烈,虽折须断腿,亦不败退。一蚁倒下,另一蚁迅速扑上,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正在难分难解之时,吴升在那两队蚁阵前挥一挥小黄旗,立刻蚁OJ便堰旗息鼓,转身返回竹筒。那身强力壮的,最快回归,其次便是那些伤残的,拖着断足,茸拉着脑袋,在它们的身后,是尸横遍野。

  吴升取出一个木匣,将那些阵亡的蚁尸,用手掌那么轻轻一拂,便拂入了匣中,然后,他取出一个小瓷碟,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容,低三下四地朝观众收小钱,收到杭天醉时,他愣了一下。腰就伸直了,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收得无影无踪。他把小碟子朝天醉眼前横蛮地一伸,像个强讨饭。杭天醉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人间的纷争,与这蚁群,又有何相异!

  他扔下一把钢钢便扬长而去,朝回家的路。他喷喷地夯开门,走回自己的屋中。婉罗在外间,见他回来了,有些吃惊,正要叫,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在这里呆着干啥,还没讨你做小老婆呢!”把个婉罗吓得一声尖叫,眼泪出来,便扑了出去。

  他回到里屋,自己洗了脚,点了灯,在灯下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对绿爱说:“进去一点。”

  绿爱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气盛得有点不正常,僵持了片刻,终于退让了进去。那杭天醉,便心安理得地靠在床上看起书来。然后,打个哈欠,灭了灯,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了。

  第二年春夏之交时节,一大早,吴山圆洞门报信来,昨夜小茶生了,是个儿子。杭天醉一听,立刻备了车去。这边,沈绿爱很快听到这个消息,不一会儿,便肚子剧痛起来,晚上杭天醉回家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那傍晚生下的一个只有七个月,小得像个耗子。

  林藕初大祭祖宗一番之后,亲自去了吴山圆洞门。她本来以为,要抱回这个头生的孙子会有一番周折,结果发现很顺利。小茶温顺美丽,也听话,听说要抱回儿子,流了一番眼泪,便没有了主张。

  孩子就养在奶奶房中,杭天醉给大的取名嘉和,小的则取名嘉平。作为父亲的杭天醉,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他下一轮的命运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十六章
 
 
  当杭天醉娶妻生子,重复上一代的日子之际,他在三生石前模模糊糊意识到的完全与他目前的状况各异的生活,正在大相径庭地进行着。1905年,赵寄客在日本加入浙江反清会党光复会;同年底,在东京一间秘密民舍,他宣誓加入了八月刚刚成立的中国同盟会。赵寄客和从法国赶来的浙江同乡沈绿村,被孙中山先生同时秘密接见。他们无条件地接受了同盟会的纲领:驱除勒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他们当天发誓: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众处罚。

  下一年初,沈绿村回上海,赵寄客随侠女秋道回浙,重新寄住在南屏山白云庵,并入浙江武备学堂执教,任工科教习。

  在蒲场巷,赵寄客曾经和他的从前的把兄弟杭天醉不期而遇。当时,杭天醉坐在黄包车中,左边拥着嘉和,右边拥着嘉平。看见持剑兵旅的赵寄客,他猛地一惊,站了起来,头撞着了车篷。他的两个五岁的儿子惊奇地发现父亲面孔潮红,嘴唇发抖,热泪夺眶而出。因为这样,他们深深地记住了那个穿军装的英武的男人。“他的手里有刀!”嘉和事后说。”不!他的眼睛里有刀!“嘉平纠正说,他记住了这个男人深陷的目光中杀气腾腾的东西。

  他们还记得父亲和那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一个坐在车上,一个站在路中,相持了片刻。那男人一个转身,刮起一阵旋风,扬长而去。他的辫子又粗又亮,像一根大皮鞭,抽打着风。

  那一年,杭州发生了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四月,新城官山有黄道士、罗辉、洪年春等,率众数百,纵火入城,反对抬高粮价,旋被官兵驱散。

  同月,官绅王文韶、葛宝华、沈家本等人,为自办全浙铁路,集股二百余万两,拟订草程,坚持路权。

  闰四月二十一日,杭州下城各机户罢工,抗议清政府连续增税七月,汤寿潜、刘锦藻在杭州谢麻子巷创办浙江高等工业学堂

  十月,杭州商务会成立,樊慕煦为总理,杭天醉为理事之一。

  第二年正月,杭州、余杭等地发生草索帮聚众抢米风潮。林藕初的娘家被这些腰里缚根烂草绳的饥民们吃了大户,亲戚纷纷逃人城中忘忧楼府躲避,气得抗夫人怨天尤人。儿媳妇说:“这种世道,吃大户还算便宜,没有杀了人就算太平。”

  婆婆说:“你家没人来扫荡,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痛!”

  儿媳说:“谁说没有?去年我家就被吃了两回。我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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