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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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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竟一刀要往自己脖子上割去,方小姐吓得尖声叫了起来,这一叫,那刀犹疑了一下,立刻便被人夺了下来。方小姐浑身一片的冷汗,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

  此时,杭州城中学生们背着铺盖,源源不绝地进了一师,以示声援。梁启超、蔡元培等纷纷来电斥责当局。声势浩大,群情激愤至此,当局如何想得到。

  方小姐也急着回家打铺盖,要与她那个心里的英雄共存亡。方伯平也不阻挡,见她真要出门,才说:“你也不用再去了,这回学生也算是体面了。”

  方小姐这才知道,学生们赢了。当局推荐的校长,吓得谁也不敢到任,解散一师的话题,谁也不敢再提了。

  中学生们在杭州中河边学校大操场里静坐抗议杀身以成仁时,龙井村狮峰山的新茶绽开又被摘落,万物成长,持之以恒。

  嘉和却陡然感觉到了一切事物的那种神秘的联系。为什么在他们兄弟俩最声气相投之时,来了北方的信函了呢?嘉平的在北方的同志们亟呼嘉平进京,共议大事。这一次进京和上次不同,完全可以说是出走性质了。行前只告诉了嘉和一人,匆匆忙忙,他们甚至什么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半夜里起了床,从后院小门中溜出,嘉平才想到要和嘉和握一握手,再交代几句。不料嘉和手先送过来了,递过半只沉甸甸的黑瓷碗:“是你的御字,带着做个纪念。”嘉平用手掌托了一托,笑着说:“你还记着这兔毫盏啊。”

  嘉和也笑了,小心捶他一拳:“难说,或许这一走,你就去了日本,见了叶子拿这盏片一晃,就认出来了。”

  “说到哪里去了,你这里还有那'供'字的一片呢。”

  说到这里,两兄弟突然同时激动伤感起来,似乎这时才明白,他们是真的要分手。嘉平很想一把拥抱住嘉和说点什么,但是想到他的信仰的准则,便只是拍拍嘉和的肩,说:“全靠你了!”

  嘉和没有回答他,他沉浸在自己的离愁别绪中。嘉平觉得有必要安慰他,便说:“我们一南一北,分头干吧。我在那里搞工读,你不是可以在这里搞农读吗?我能离开家,为什么你就不能离开家!”

  嘉和拍拍大弟的肩膀,点点头。嘉平就笑得露出了白齿。他觉得整个杭家,只有他和大哥心心相印。

  从忘忧茶庄后门出来,是一条小河,河上有古老的石桥,翻桥而过,便是南方那些密密麻麻的蛛丝马迹般的小巷,它们织就的迷宫使人在黑夜中感到深不可测,但嘉平绝不怕这些拐弯抹角。他从小就在这样的迷宫中摸爬滚打,他从心底里蔑视这些绳子一样的小巷。他怀着“你休想缚得住我“的勇士精神,大步穿越,向光明的火车站奔去。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像路灯一样通亮。这使送他上路的哥哥嘉和心中又羡慕又伤感。嘉和是多么向往那晴朗的万里无云的白雪晶莹的北方啊!但是他又知道,北方不是他的,是嘉平的,而他则只可能属于这迷宫一般的潮湿的南方。这一点弟兄俩心照不宣:一个不提出,一个也不邀请,在旁人看来这岂不就是命运吗?那么,是什么力量迫使嘉和留在南方了呢?孤独一人从火车站回来的嘉和,并不清楚是谁把他留下了,他只以为是他的家族离不开他。从骨子里说他没有一分钟是无法无天的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其实嘉和也清楚,只是羞于承认罢了。

  杭嘉和重新从后门进来时遇见了等候在门口的父亲,这说明他对儿子们的浪迹行为一清二楚。无论经受怎样的打击幻灭,都不能使杭天醉从此对生活麻木不仁,这可真是他要了命的悲剧性格。他眼巴巴地躲在暗处,看着儿子们收拾行装,“吱呀“一声开了门,宽宽的肩膀消失在南方浓雾升起的夜晚。那些雾发出了寒冷的蓝光,把他的心浸淫得一片五碎冰销。

  嘉和被父亲的眼神和举止吓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他结结巴巴地说:“嘉平…··说,怕你们伤心,……走了以后,再说。”

  杭天醉摇了摇手,轻声地结巴地念叨着说:“我没没、没伤心……我没伤、伤、伤心,我没伤心、心……“

  嘉和知道,这就是父亲伤心后的表情,恍馆而受惊吓的,否定着的,一步步退向黑暗深处;嘉平对这样的伤心总是心不在焉,无法涉入。但嘉和却不是这样的,他正面地渗透到父亲的这种伤心里去,但他对这样的伤心却又无能为力。

  就这样,他重新来到了她的身旁。就像一个梦游的人,一圈一圈地在幽冥处晃悠,不知不觉便又推开了自己家的门。他伤心透了,失望透了,他丧魂落魄极了,所以——他不再怕眼前这个女人了。

  他陈海地笑了几声,冒着傻气。女人醒了,吃了一惊,跳坐了起来,看出是他,一时怔住,两人便温和地胶着住了。现在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思,他们把对方的心病看透了。因为看出了对方和自己的一样,都是别有一番情怀之人,他们又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同病相怜和相德以沫,这样一份相通,竟又生出了一份友情和怜悯来了。

  女人的记忆力一定还深刻地印记着当年新婚时的耻辱,这使得她长久地不再把丈夫当男人看了。白天她甚至把他和嘉和弟兄们一起归类。但夜晚真是不可思议,况且是这样月色撩人的夜晚,这样突如其来的带有攻击性的遭遇。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不要我吗?”做妻子的便这样说。

  杭天醉心里燥热起来,好像骨头架子里面打开了弹簧似的,撑出了另一副骨头架子。他一把抓住了绿爱,厉声说:“谁说我不要你?谁说我不要你!”

  绿爱抬起的目光,已经有些迷离,天昏暗着,沉沉地就要将息,天醉看着这个一缕月光下照耀得如水一般的女人,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什么要怕她?为什么不敢征服她?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另一种的痛便在心里暴跳。他狠狠地咬着牙根说:“谁说我不要你!”双手使劲地对着女人的领口,下死劲地一撕,女人月白色的大襟衫,嘶的一声,撕成了两半,他又对着胸口往下一扒,束胸被当腰拉断,一对胸乳便如白兔一样蹦跳了出来。在月光下,颤抖不已。女人半低着头,闭上了眼睛,头发一绝一绝地,缓缓地从上往下掉滑下来。杭天醉一口便咬住了女人的右胸乳,女人发出了略带嘶哑的一声尖叫,这叫声使杭天醉兴奋。他一把抱起了女人,把她就按在了床上。悲痛欲绝竟给他带来这样大的欲望和力气,却是他自己怎么也不曾想到的。

  那天夜里,这对成亲快二十年的夫妻,第一次疯狂地放肆地做爱。一次又一次,无休无止,他们几乎一夜无话,呻吟与喘息取代了一切。刚刚平息下去的身心一次次地又被唤醒,推向高峰。女人被男人一次次征服之后,陷入了半迷醉状态。男人却前所未有地清醒,快天亮时他悄悄起身,取来一支蜡烛点亮了,站在床头,他股股陇陵地用烛光照耀着裸体的丰满的女人,唉……唉……他叹息着,他是多么痛苦啊,他能感受到骨肉分离时的那种痛苦,伤心伤肝,痛彻全身;同时他又感受到了一种牵肠挂肚的依恋。这可真是一种令他憎恨的要了他命的依恋哪!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他无法不想起他当年出走未遂的夜晚,而他对这样的往事,又是多么地不堪回首!唉,唉,他这表面上没有多大波折的生涯,骨子里却经受了多少惨烈事件,真是伤痕累累,不忍细说。当他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想要摆脱对人世的一往情深时,实际上却始终无法摆脱他对人的一往情深——无论男人和女人。他热恋,他仇恨,他回避,他隐忍,他绝望,他冷漠,到头来,这一切却都是他离不开人的一种姿势和呼救罢了。

  这可怎么得了啊!杭天醉想,他是深深地绝望地沉溺在人之中了。他依旧迷恋着烛光下这个女人的身体,同时,他也迷恋着那个夺去过这个女人之心的男人的友情。同时他再一次感到尖锐的痛苦,肉体的迷恋并没有消化这种痛苦,现在,是这种痛苦来撞击肉体的迷恋了。

  女人醒来了,她看见了拿着烛光的丈夫,她有些难为情了,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被窝。她说:“小心着凉……”

  丈夫摇了摇头。妻子仿佛感觉出了怜悯,有点警觉,妻子说:“如果你觉得还是在禅房更好……”

  天醉吹灭了烛火,不让绿爱再说下去。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像是一把被暴雨袭击着的火把,冒着烟气和小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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