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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6期-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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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们场并未遭到洗劫。人们这才为当初的想法感到羞耻。
  人们的想法是,假若驴,这头四条腿的驴,它带来了传染病怎么办?所以,驴该杀。反对派的观点是,这头驴,是头本分守纪律的驴,无论是工作,还是业余时间,都不曾离开猪场半步,它哪儿来的传染病?
  驴留下了。想杀驴的人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他们也快乐得很,只要驴存在,嫁祸于驴的机会不是天天有吗?
  不想杀驴的人因此忧虑起来,有一天,他们一改主张,摇身一变,成了想杀驴的人。而当初想杀驴的人自然想开了主意,如何保护好驴。
  可怜的驴,它的生存环境,一下子变得这么复杂起来。
  这头驴并非光吃闲饭不干活。假若是这样的,更因为它没有什么来头,我想,我们场早就容忍不了它。实际上,这头驴既守本分又任劳任怨。
  人们让这头驴驾车往出粪台那儿拖粪。整个猪场的猪拉的大便都由这头忠厚的驴运到出粪台。这活儿不轻,得时时不停地干。说起来,这还是一头聪明的驴,起初,还有人给它引路,没过三天,驴自己就认得路了,装满粪包后,说—声“走”,驴自己走到出粪台,接着又拖着空车回来。驾车人一通高兴,为驴也为自己以后的省便。全场上下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头好驴,一头上进心很强的驴。
  万物中不拘什么东西,只要它想进步,总是受欢迎的。譬如我们场这头驴,它一有了上进心,它干活就会很负责任,也特别卖力。假若它不想进步了呢?你想想,即使它认识路,它也装着不认识,弄不好,它会把粪车拉翻。消极的时候,它和你磨洋工,拖一车粪故意走—个时辰;说不定,它还要发脾气,尥蹶子伤个把人。这样一来,说不出有多叫人头疼。可是,这驴天天想进步,不知省了多少麻烦。
  然而,自从有了杀驴之说后,这驴好像有了变化。具体哪儿变了,也说不出来。也许哪儿也没有变,只是我们自己在变。我们清楚得很,驴,人们都说它蠢,其实它聪明着哩,纵然我们对它不恭,但它不敢马上放肆起来,否则,我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它。
  驴还是照原先那个样子干活。但它的进步越来越勉强。它从没有尥过蹶子,也没有将粪车拖到沟里去。这些错误它都没有犯过。我们甚至从来没有听到它叫唤,这使得我们始终不清楚驴的叫声咋样。我们多么想欣赏一下驴的呜叫啊,但这头驴硬是不叫,叫人好不无奈。我们想了好多法子,往粪车上装加倍的重量,车辕将它的肩膀几乎压塌下来;用最大号的注射器札它的屁股蛋;试着用宰猪的刀割它的脖子;揪住它的阴囊使劲揉搓——诸如此类的手法,都没有让它叫出声来。后来我们又换了方式,带它观赏猪的交配,念琼瑶的小说,还和它谈起新近发生的女明星的风流韵事,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成效。反正我们场的这头驴就是这样固执地不肯让我们长一点见识。
  除此而外,这头驴仍然称得上好驴。它那与世无争的眼神表明它能够永远心悦诚服地供给我们使唤。
  最近,这头驴又充当起新的角色。A和B正在闹恋爱,两人搞得正欢。A别出心裁地想到将要骑着毛驴去见他的恋人。这个计划想得那么周全,因为这样一来既增加了泡妞的乐趣,又平添了他在恋人心中的分量。A从驴背上跳下后,马上投入了机械的操作之中。整个过程不免令驴昏昏欲睡。A再次跨上驴背,是那样的疲惫,那驴也好半天无法从睡梦中挣脱出来,A踢呀拧呀,都没有叫驴迈出半步,B感动得不行,她从驴的呆滞的脚步中看出了A对她的依恋。
  从此以后,驴就开始有了挥之不去的瞌睡。这种睡意使它始终浸在幸福的梦乡。即使白天它也行走在睡梦之中,粪车却从来没有拉翻过。
  我们益发觉得它是一头好驴。有一天,我们打算把它卖给屠宰场,或者我们亲手割断它的脖子,它肯定还是耷拉着双耳睡意蒙咙。不过,现在我们还舍不得这样做。
  
  逃  跑
  
  来猪场做猪倌的被称为具有高贵血统的饲养员们,以前的职业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他们当中有商人、推销员、假酒制造者、骗子、街头混混,甚至还有被检举的官员、失意的皮条客等,其中比较正经一点儿的是抛弃了土地的农民,和饱受漂泊之苦的手艺人。他们的身份虽各个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是过往生活的失败者,并且,说来奇怪,在养猪这个行业上,他们都一致获得了成功。
  是的,他们都曾经桀骜不驯过,但是,现在,在生活的面前,他们垂首俯耳,服服帖帖。
  场长站在办公楼上,就是这样俯视这一群人的。
  这帮人从各自生活的角落里,逃跑到这里,一下子变得十分谨慎,为的就是不再逃跑下去。这使他们在好勇斗狠、耍他们名贵血统所具有的暴戾脾气的时候常常收敛几分。否则,又准备逃跑吧。
  有一阵子,一个疲惫不堪、满面胡茬、眼睛湿漉的中年男子经常在场门口徘徊。他守在门口,像是等待从里面出来的人。我们谁也不认识他。他那坚韧的耐心就是要等待着将大门里面所有的人都见上一面。最后,他告诉我们,他在找人。找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离他而去。他先听说,他的儿子是跟着一队泥瓦匠走的,等到他在一座大城市里找到那帮手艺人时,他被告知,他的儿子几天前随着一群找工的人去了南方。这样,可怜的父亲又尾随着追到南方。他总有办法打听到他儿子的消息,然而,他刚挨近他的儿子,他儿子就仿佛有所预感似的逃避而去。他追着他儿子的足迹来到了海边。他也搭船过了海。令他欣慰的是,现在,他确定他的儿子就在这座岛上,可能躲进了某个养殖场。他伤感地对我们说,他不知道他儿子为什么要这样躲着他,他给予儿子的爱是一个父亲所应该给予儿子的,难道他的爱对于儿子来说是罪过吗?
  我们对这个可怜的人充满了同情。我们所有的人都隔着场大门对他作了一番安慰。最后这个人遗憾而勤口执著地离去了。
  只有祝山和他漂亮的妻子没有去见那个人。这当然不是等于说祝山就是那个人的儿子。但祝山自从进了猪场以来就掐断了和外面的联系,对他们的过去更是缄口不提。人们只知道他们是一对沉默寡言的恩爱夫妻,除此之外,竟一无所知。
  场里每次招收新的饲养员,头几天,祝山夫妇都要惊慌不安。对于那些徘徊在场门口的陌生人,祝山夫妇更是惊魂难定。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愿呆在猪舍里,以减少出头露面的机会。对于他们而言,鳞次栉比的猪舍,仿佛是幽深的密林,隐藏两只提心吊胆的鸟儿,应该绰绰有余。
  我们都觉得祝山夫妇是两个不错的饲养员,祝山为人谨慎,他的妻子漂亮贤淑,可大家似乎也清楚,他们在过着一种比谁都更加担惊受怕的日子。
  
  临时的屠夫
  
  我们猪场没有专职屠夫,得临时聘请充任。
  猪场有一条纪律,禁止饲养员到场外集镇
上购买猪肉。如果人们想吃肉,场里就派人从猪圈里拖出一两头来干掉。
  宰猪的活很累,要操刀、煺毛、开膛破肚,然后将一整头猪分成若干等份。这一系列的工作都得在炎炎的烈日下完成。累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大活人常常会被烈日晒得晕乎乎的,这样,思绪变得迟钝,手上的刀会失去准头,将自己砍到。的确有这样一位临时屠夫,他把自己左手的大拇指砍下,连肉一起称给人家。晚上洗脸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已失去了一个手指。他连忙跑到宰猪的地方去找,接着又挨家挨户询问,但谁都说没看见。这怎么可能呢?他的手指分明是今天斫肉时丢掉的。他哪里知道,得了他手指的人家早就掂量过,手指是算作肉的斤两了,如果还了他手指,自己分得的肉不是见少了吗?那户人家将手指仔细洗净,放到油锅里炸了。
  而且,宰猪分肉还要冒被人詈骂的危险。弄不好,甚至暴怒的对方,抢夺起案板上的斫肉刀,要冲过来干掉你。
  即使有种种危险,但是,说起宰猪,人人争先恐后,没有轮到的还颇有意见。场长对此种现状不明就里,还充满欣慰,以为是患难共担的意识在鼓舞着大家。职工大会上,场长大发了一通感慨。自然,这引起了许多人的窃笑。好多人心里清楚得很,在临时屠夫的职位上,他们暂时篡夺了场长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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