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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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亸娘一听说丈夫来了信;双手不由得像秋风中的梧桐叶片一样颤抖起来。她花了极大的努力;才把它打开来读。家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说目前战争尚在雄、霸一线对峙;他父子平安;并嘱笔向赵隆问安;向刘锜夫妇问候。
可是在另外附的一张字条上;他用零乱潦草的笔迹;写了两句《蝶恋花》的残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亸娘意识到这两句分明是写给她个人看的;否则何必在正式家信以外;再附一张字条?
这是亸娘第一次读到他的信;看到他写给她的字条;听到他向她倾诉感情的心声。即使在他们新婚以后的一段时期中;她也没有听他说过这样富于感情色彩的话。他的这个一向对她封闭的感清世界终于慢慢地对她开放了;这简直是意料不到的收获。她要为了这个感谢首先发明写信的人;感谢为他们制造出纸张和笔墨的人;感谢把这张字条捎来的军中的邮使;她甚至还要感谢这一场虽然把他们分隔在两地;可是终于把他的心声挤了出来的战争;她知道要他挤出这两句话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她最最要感谢的还是他本人。
她一字一字地体味着这两句残词的滋味;仿佛在咀嚼十四颗谏果②;每一颗中都浸透着他的深情;把一缕甜意一直沁入她的心脾。
她不记得这接了家信后的残余的半天是怎样过去的。
晚上睡到床上时;借助于一盏油灯;她又重新取出字条来看。为的是再看看他的零乱潦草的笔迹;要证实确是出于他的亲笔。她只在童年时期看见过他写的字;当时;他的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笔酣墨饱;一丝不苟;与现在她看到的很不相同。可是这个〃宽〃字最后一点;点得那么粗、那么有力;这个〃悴〃字的最后一竖;拖得那么长;比旁边竖心旁的一竖要长出一、二分;这分明是他独特的笔迹;她在那时已经看惯了它。她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自己假设出许多理由来否定它;然后又假设出更多的理由来证实它;直到毫无可以怀疑的余地。然后再细细地研究它;似乎要从每一竖、每一横、每一点;每一勾中间找出他的呼之欲出的面容;听出他正在召唤她的声音来。最后她珍重地把纸条摺好、铺平;压在枕头底下;准备吹灭了灯入睡。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灯没有吹灭;已经压在枕头底下的字条又被抽出来重新诵读。喜悦、感激、担心、焦虑等等情绪又在她心里逐渐混凝起来;它们好像一锅放在这盘摇摇欲灭的油灯上;用文火慢慢煨煮着的米糊。它终于被烧滚了;在锅子里不安静地翻腾着。
这确实是他写的字条;但是为什么写得这样零乱潦草?难道因为军中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从容写好?不对;那封信的字迹还是写得很端正的。可能这张字条是他将要身临战场;已经披上胄甲;骑在马上;匆促之间;拿起笔来;俯身一挥而就的;总之用这样潦草的笔迹写成的字条是不寻常的;他一向干起什么事情来都是从容不迫、有条有理的。
从字迹中看来;特别从他在匆忙中写成这张字条的假定出发;他确是憔悴了;消瘦了;亸娘不但能够从字面上;还能透过纸背;从想象中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可是亸娘更加明白这两句词的内容;她知道;为了〃伊〃;他是不辞为之消瘦和憔悴的。她回忆起那时节——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值得回忆的时节;他那么认真地教她读书。有一天;他朗诵起《楚辞》;那铿锵激昂的声调仿佛也还在耳边。他读的是:
〃……苟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朗诵完了;就解释给她听。其实;这两句他特别喜爱的《楚辞》;既不是第一次诵读;也不是第一次解释;她早已听懂了、听熟了。〃还待你解释呢?〃她心里想;可仍带着十分认真的态度听他讲;希望听到他有什么新的补充。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
〃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地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
〃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为应当干的事情;他绝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颤抖起来。
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个伊就是她;好像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张字条确是出于他的手笔这样肯定吗?不;回答肯定是一个〃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他;在他心里占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场战争。只有那场战争才是他心里的〃伊〃;才愿为〃伊〃九死而犹未悔。这两旬词像写在字面上那样清楚地表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愿意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悔。
她妒忌它吗?为了它夺去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她原该占有这个位置的。不!她不妒忌。为了战争不惜贡献出亲人的生命;这是他们两个家庭、也是西军中很多战士家庭的传统观念;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想法。同时;她还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贡献给事业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献身的爱。她不妒忌战争;她只希望他能够分出对战争一半的倾注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不敢存在更大的奢望;只要她是〃伊〃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也很满足了。可是不管怎样;他确实是消瘦了、憔悴了;对于战争的旷日持久;对于胜利的渴望;也可能是对于她的怀念;大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噬食了他的生命。她不由得为此而焦急;担心;并且带着异常的激动;不安地睡去。
他迅速出现在她的梦中。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满脸长着胡子;衣服破烂;面色憔悴。隔开一条沟;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她向他招手;向他呼喊;恳求他帮助她。他露出了有点惨淡的微笑;费着好大的劲;俯身把双手伸向她;她也竭力伸长了手臂要想接住他的手。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她碰不到他;于是她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她十分懊丧地从梦中醒回来;仍旧带着那个因为扑过去而将坠入万丈深渊的惊怖。这时残灯还没有熄灭;正在嗤嗤地响着;作行将熄灭以前的最后挣扎。灯油将要干了。纸条也还摊在枕席上;被她的面颊压皱了;被泪痕沾湿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过眼泪的。她急忙把纸条摺迭好;努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贴身躺着;希望用面颊的重量来熨平它;用面颊的热量来煨干它;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一张字条。她又第二次进入梦境;但已失去原来的连贯性;只有一些零乱的片断在她失去了平衡的意识中跳跃着。她来不及把它们抓住;它们就好像飞蛾一样;一个个扑向意识的火焰中烧掉了。断断续续的梦把完整的夜晚打成无数碎片。
她最后一次醒来时;灯火已经完全熄灭。她相信这一次是真正地清醒了;她的头脑特别清楚;但在漆黑之中;在她闭上的眼睛里;仍然出现无数随时变幻着形态的光圈。它们一会儿凝成长方形;一会儿凝成斜方形;一会儿凝成菱角形以及各种更加复杂、无从象形的形态。在各种形态中间;闪烁着水晶一样透明、宝石一样发光的跳动着的光点。在那光圈的中心;仍然不时出现一个消瘦的、憔悴的、长着满脸胡子的他。他已经收回了向她伸出的手;掷去给她写纸条的笔;拿定了她为他缠上五彩丝帛的枪杆;跨上白马;急骤地冲入战场。
第二天一清早;她匆匆洗掠一下;就带着字条来找刘锜娘子。
刘锜娘子也还是刚刚起身;房间还没有整理打扫过。太阳从东向的窗子里透进来;窗外的流莺儿在树枝上乱啼。刘锜娘子披着一领茜色纱衫;双手攥着打散了的发辫;趿着凤头便鞋;正坐在床沿上发怔;似乎那些流啭不定的莺啼引起她的什么联想。她一眼看见亸娘这么早就来了;还当发生了什么事故;不由得惊慌起来。
〃姊。我昨夜做了梦。〃
亸娘不知道不仅在东京;即使在别的地方;一清早起来就谈梦是闺中最忌讳的事情。她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客人一样;根本不懂得这些忌讳。刘锜娘子看到她惊惶的样子;也忘掉了这个忌讳;赶紧问:
〃妹子梦见什么?想是梦见兄弟来了。〃
她问过这一句;才想起这个忌讳——清早谈梦的女伴们将会有一个不吉利的上午。她轻轻地吐口唾沫;用凤头便鞋轻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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