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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浴 (作者:严歌苓)-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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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他跟你耍流氓?跟踪你?别发梦癫好不好——我天天跟他在一块!”雨川知道自己一张脸也够横的,完全走了样。“我是他女朋友!大家看看,我是疤还是麻,有我,他凭什么跟你耍流氓?值不值跟你耍流氓?!”
  人们静了一刹那,又“嗡”起来。这回多半是懊恼自己上了当,白替那自作多情的小女人出了力,费了些拳脚。也有人开始同情老五,胡乱出主意让他止血。
  上了岸,雨川用手指捏住老五鼻梁上端,又让他半仰在她怀里。她轻声对他说:没事,这样一会就能止住血,相信她这个护校毕业生。她眼睛将所有好奇的目光都逼退了。她头次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这样厉害、泼辣而凶悍。一旦血止住,老五在雨川怀里不安起来。她用哄一样地对他耳语:别动,乖乖地待着,舒舒服服歇一会儿。他闭上眼,雨川看见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迟疑地移着闪着。她一个字也未问。你真的对那女孩子做了什么,真的这里那里地跟她,像个无赖?你真的像她讲得那样痞、下流?她什么都未提。仅仅问:你冷吗?太阳下去了,风一吹你大概觉得冷吧?来,我暖你。他没回答。整个体形变得畏缩,甚至猥琐。他的畏缩似乎是想使自己清晰尖锐的骨节隐约些,至少不那么显著。也许他为自己对那女子存有的歹念、那无指望、不够正派的追求而畏缩。她想对他说,大胆些、蛮横些,发号施令一样对她说:“我爱你!你听着,我他妈的爱上你了!”然后再土匪一样朝她一扑,就像蔡曜曾对她说的干的一样。她还想说:你对自己的别致、吸引人之处竟这样麻木!
  她却什么也没说。触着他女性一样细致的皮肤,她佝下身,臂膀用力将他的身体往她身上合,直到她的胸满满挤住他的下颏。他睁开眼,仿佛想弄清这是哪里,自己身置何处。
  雨川避开他的眼睛。在他的纤弱面前,她的健康、饱满,以及她的长于他许多的生命都使她惭愧。
  “你冷,对吧,失了血容易冷的。你嘴唇都白了。我这样暖你,你觉得好些吗?”
  他“嗯”了一声。雨川听出他的自卑和难堪。她用毛巾擦拭他身上残余的水珠,心载着那样多、那样多的遗憾:他本该是个多美丽多骄傲的男孩。他本该骄傲得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本该有权利追求他、爱他,哪怕爱得无结果,爱得像他一样短命,若她不是他血缘兄弟的未婚妻。他本该在女性身上享乐一回,无论它多么“譬如朝露”地短,这享乐她情愿给他,假如他们之间没有个蔡曜。
  蔡曜一冲进门当着老五面就搂住她,搂住两分钟才道个问候。
  老五走开了。雨川感觉到他有点歉意和愧怍地走开了。
  蔡曜哼着千差万错的流行歌进了浴室。淋浴哗哗响。一会他叫:“唉,雨川,递条毛巾给我!”一会儿又叫:“劳驾,把我短裤拿来!”她尽量不去看他匀称的,充满血性、刚阳的裸体,她不忍拿它与老五的去比。
  蔡曜一闪身挂上浴室的门,那声“咔嗒”大约在老五耳鼓上狠狠扎了一下。
  “我不要!老五在家!……”她低声反抗着,但她被抵在了门上。
  “老五没关系……”
  她想说:老五不是人吗?像家畜或一件家具搁在那儿不碍事,你想做什么不必顾及他?不必顾及他的感觉、他会受刺激,是吧?……雨川突然像一个陌生人: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壮实,似乎不知羞耻地霸占了一份本不属于他的壮实。老五的那份。
  门被弄得狂颤。雨川挣不脱他,生怕太猛烈的挣扎会闹出更大响动。她只求他轻点、轻点。这时她听见大门“砰”地一响,那是老五离去了。那是老五表示自己不妨碍他们幸福的声明。一阵不适和反感逐渐扩散到她全身心。
  年底蔡曜没分到房子。父母开始打算找人来改造蔡曜现在卧室的门。父亲在饭桌上和雨川开玩笑:“看看多近,大毛花三步路工夫就把你娶进洞房了。”母亲说五月举行婚礼,第二年三月生孩子,两头赶好季节。不知为什么,雨川这时去看老五。更不知为什么,老五也恰恰在看她。
  新年前,雨川读晚报时发现一则很小的消息:“蔡悟个人画展于×月×日在×画廊开幕”。雨川跳起去敲老五的门:“老五、老五!”敲开门后,她指着报问他:“是你吗?”
  “嗯。”
  “你这么伟大——个人画展!”
  老五似乎不懂她干嘛这样大声大叫地兴奋。
  “你这人!怎么一个字也没提过?家里人都不知道!”
  “你不是知道了?”他略向里撮的撮出一个笑。雨川头次看见老五也会笑得露齿,俏皮还带点赖,一下子让他与蔡曜相像起来。
  画展开幕那天,雨川下午才请出假来。好不容易打听到那个画廊的地址,那是个音乐厅的地下室。收门票的老头在打盹,被雨川的高跟鞋敲醒后说:“哟,您是今天的第十位。”
  “人不多?”
  “比没人强些。我也懂点画,各派画家画匠我也见不少。像这位的画,我懂不了。”老头自负地笑,把个头晃得抑扬顿挫:“白石先生说过,画大似是媚俗,不似是欺世。”不等他卖弄完,雨川已走进展厅。
  展厅是狭长的,两侧墙上挂着的画框里似乎是人、兽、植物,但雨川拿不准她猜得对或不对。一路看过去,最后看见了孤零零坐在尽头的老五。他站起身,他知道她不是为看画来的。
  “这时来倒赶个清静。”
  “一直很清静。”
  “你大概不像其他画家那样,四面八方寄请柬,是吧?”
  “我寄了一些。”
  “他们明天会来!明天星期日!”
  老五笑了,像笑一个小孩子似的、自欺欺人的许愿。雨川沿着狭长的展厅再一幅一幅画地看回去。每幅画前,她都迫使自己站够一定的时间。一路她说了画的别具一格、不落俗套之类的话。但她知道老五根本不拿她的话当真,根本没兴趣她的大而化之的评语,这类评语可以用到任何东西上:一碟菜、一个发式、一套时装。告辞时她在长廊这头,他在那头。
  当晚,雨川冒着小雪跑了好几位同事家,央求他们去看画展。有位同事认识几个来帮医院安装设备和培训人才的美国人,雨川几乎逼她打电话邀他们去。星期日上午,悄悄停停坐着的老五见一大群五颜六色的人涌进展厅,受惊吓似的将半只屁股从椅子上欠起。雨川在门口等两位约好的报社记者,见老五的手被一只只手抓起、握住、摇几摇,虽笑着答礼,却一脸稀里糊涂。雨川还看出他隐得很深的厌烦:好好个清静地方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庙会?
  两个记者背着各式照相器材来了。雨川迎上去先拿她最妩媚的笑款待了他们一番,同时左一声“辛苦”右一声“多谢”。两个记者在社会上早混得油透油透,哈哈哈地说:“不用谢,完了事画家请一顿排场的!这年头,不都是这回事吗?什么人物都是三分场,七分捧!能找个场合让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最后吃一顿,也算功德无量!”
  雨川冷下声说:“他是不同的。”
  对雨川突发的感伤,两位记者不解甚至有些失望起来。“那你要我们做什么?”其中一个以降了八度的嗓门问。
  雨川又给了个笑脸。
  “你们不必做什么。嗯……就走过去,告诉他,你们是记者,说他的画正在引起重视。”雨川边想边说,“还告诉他,他画得很好;他的画展很成功,他很有潜力。就告诉他这些。然后我请你们吃一顿,随你们挑哪家饭店。”
  记者还想搞清整场把戏,但雨川没有讲穿她的意思。
  “算我求你们的,好吧?以后到医院看牙科我给你们挂号。”(注:大陆看牙科总是要提前许多天挂号。)
  记者们收起一副油子相,仿佛不敢再惹已由伤感变得悲壮的雨川。他们走进去,像演员走进角色,走上舞台。雨川见他俩装腔作势地在一幅幅画前蹙眉、低吟,面色弄得很肃穆。最后,他俩先后走向老五。先是出示记者证,然后是职业化的握手寒暄。她见老五脸色淡淡的,听着他俩背诵她刚教授的那番话。他俩出来时,见到在外面闲荡的雨川,挤着脸说:“打哪儿钻出这么个人物头儿?每幅画上他都贴了标签:展品不出售。好像谁会掏钱买他那些四不像似的!只有他自己管那叫画!”
  人散尽了,老五才看见人幕后的雨川。那时他已准备离开展厅,关门时间到了。她什么也没问:今天人多吗?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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