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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算了。”
到了这时候,我当然可以肯定:此人当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过我还是无法知道他究竟为什么伤心。
我想了一想:“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令白老大和金秀四嫂可以相会 你有什么提议?”
廉不负苦笑:“要是你能找出四姐的下落,我向你叩头。”
听得他这样说,我相信他没有骗我 然而事情还是不可思议。我追问:“黄堂要弃保潜逃,事先和你商量过?”
廉不负点了点头:“是四姐提出来的 她说:只有这样,才能一了百了,再也不在浊世中翻滚,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我呆了片刻 这话听来大有哲理,的确是一个隐者所说的话,也很适合金秀四嫂的身分。我虽然没有见过她,可是上次黄而在她指导之下和我对话,使我知道她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女子。
由此看来,黄堂离开,并不单是为了逃亡,更多是为了离开浊世,跳出红尘。
只有看透世情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 我不认为黄堂能这样看得开、放得下,他是听母亲的话行事而已。
理出了这一个头绪,我心中有数,说道:“这样说来,黄堂就算知道了他能官复原职,他也不会出现的了?”
廉不负道:“黄堂官瘾很大,他当然想再做下去,不过只怕四姐不答应。”
我不以为然:“这不公平,黄堂是成年人,应该有自主权。”
廉不负怪眼一翻:“他愿意听娘的话,你管得著吗?”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纠缠下去,我只想在他口中尽量瞭解黄堂一家人的去处。我想了一想,这样说:“可不可以请你把这次和金秀四嫂会面的情形,从头到尾说说。”
廉不负想了一会,又长叹一声,才道:“四姐她根本没有来找我,也没有叫黄堂来问我的意见 她一直把我当小孩子,最可恨的是,我认识她的时候,我确然还小,可是她为什么不知道我早已长大了呢?”
廉不负这一番话,早已答非所问,可是我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听出了一点因头 他在话说到一半时,且重重顿足,由此可知,金秀四嫂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真是他心头一大恨事。从心理学上来看,男性有这样的想法,多数是为了暗恋不遂才产生的。
想通了这一点,我恍然大悟,廉不负这个人许多看来很古怪的言行,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虽然说恋爱并无年龄界限,可是廉不负暗恋金秀四嫂,想起来就难免令人发笑。
我且不说破,只是道:“你结果还是见到了她,可能是她也想见你的缘故。”
若是白素在场,听得我这样说,一定会飨以老大白眼 因为这话明摆著是胡调,上海人打话,叫作“吃豆腐”。
可是我猜到了廉不负的心理状态,果然一语见效。他先是“啊”地一声低呼,接著张大了口,看起来像是傻瓜一样,可是却笑得很灿烂 自我说出了金秀四嫂之后,他一直行为反常,愁眉苦脸,直到这时,才算有了笑容。
我知道已找到了对症的药,照这条路说下去,一定可以在他口中探出许多有关金秀四嫂的事情来。
他在发出了一连串没有意义的声音之后,才能够比较正常地说话:“你是说,四姐她不会怪我?”
我顺口回答:“当然不会,她为什么怪你?”
我只不过是随便一问,可是他却回答得十分认真 他的回答有点夹缠不清,要想上一想,才能明白。
他说的是:“我怕她怪我在怪她。”
这句话听起来和绕口令一样,我想了一想才明白,立刻又问:“你怪她什么?”
廉不负神情激动,提高了声音:“我怪她嫁了人!她怎么可以嫁人?怎么可以?”
他一连问了好几声“怎么可以”,竟至于满面通红,认真之极。
我不敢发笑,心想,这是暗恋者的典型行为 被暗恋的对象忽然结婚,那是对暗恋者最大的打击。
廉不负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神情也变得伤心欲绝,不但捶胸顿足,而且双手还乱扯自己的头发和胡子,样子可怕之极,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一般。
我由于先有了成见,所以他愈是伤心,我就感到愈是滑稽。我要转过身去,以免他看到我竭力忍笑的样子。
可是接下来他说的一番话,却令我大大改观,而且感到自己的主观成见,先入为主,是多么可怕。
他说的是:“我从小就听说四姐的英雄事迹,她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我最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我从小是个入庙不拜神的野小子,可是一见了她,我就自然而然跪下叩头!”
我听到这里,已经感到自己的想法有点不对头了。
廉不负继续说下去,神情已经完全沉醉在回忆之中,看起来很是陶醉。
他说道:“当时四姐全没有因为我年纪小而怠慢,她扶我起来,叫我‘小兄弟’,又让我称呼她为‘四姐’ 从此之后,她就成为我心目中的女神,而且是我心中唯一的神!”
听到这里,我再也笑不出来 不错,那种情形也可以算是暗恋的一种,可是绝不是我起先想的那样。我伸手重重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同时对廉不负肃然起敬,他对金秀四嫂的敬重,已到了非常的境界,而我却自以为是,感到滑稽,当真是不应该之至。
廉不负在继续:“后来,她鼓励我接受正式教育,我这才到英国去留学的。”
我心想,金秀四嫂真是奇女子 一般来说,出身草莽的人,都不会有接受正式教育这个观念。廉不负有现在的成就,当然是由于当年这个正确的决定。
廉不负吸了一口气,忽然快步步向一个柜子,取出两瓶酒,抛了一瓶给我,自己打开一瓶,大口大口喝著。一口气喝了半瓶之多,这才道:“她送我入学,直送到新加坡,我上了船,她还一直站在码头上。轮船渐渐远去,照理,她在码头上的身形应该愈来愈小才对。可是我从船上看过去,她的身形竟然愈来愈高大 真到顶天立地,这就是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他停了一停,继续喝酒。
我也没有出声 刚才他那番话听来十分动人。由此可知他对金秀四嫂的感情,真挚无比。当然这种感情之中,成份非常复杂,只怕连他自己,都难以一一分析清楚。
停了好一会,他才继续:“那年,我十三岁半,英文只能说开始的三个字母,而且还发音不准。若不是有她鼓励我的话一直存在心中,每天念上几百遍,我在英国连一天也耽不下去!”
他当年的困难,倒是可想而知 不过我也知道后来在大学,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荣誉毕业,可以看出金秀四嫂对他的鼓励所起的作用是如何巨大。
我问了一句:“在你求学期间,难道和她没有联络?”
廉不负喉间发出了几下如同抽搐的声音,好一会,才清了清喉咙,道:“我们在分手的时候,曾约定通讯的方法。可是我在开始的三年内,一共寄出三百六十六封信,却封封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默默无语 这种情形,对当时的廉不负来说,其可怕程度之甚,可想而知。
过了一会,我才问:“你就没有设法去打听一下?”
廉不负苦笑连连:“怎么没有!可是当时时局剧变,兵荒马乱,用尽方法,打听出了一点消息 竟说她和一个小孩子去了新加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心中疑惑:“那‘小孩子’就是你?”
廉不负苦笑:“不是我,还会是谁。从此之后,她就下落不明,那么大一个人,就像消失在空气中一样。一直到十一年之后,我才又见到了她。”
他说到后来,声音苦涩无比 可以想像,那一段日子,他除了刻苦奋斗之外,还要受感情痛苦的折磨,若不是有非常的毅力,真是一天也过不了!
照说,十一年音讯全无,忽然又见了面,应该是天大的喜事才是。可是对廉不负来说,却是另一场恶梦的开始。
因为在他心目中,崇高无比、纯洁之至、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他每次在做梦的时候见到她,也都会战战兢兢,唯恐亵渎了的、至高无上的女神,竟然嫁了人。
那时,廉不负已经成年,当然知道女性嫁人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这事再也平常不过,可是由于廉不负那种异常的心理,所以当他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金秀四嫂,不但手里牵著一个小孩,而且还挺著大肚子的时候,一直存在于他心中的幻象突然破灭。
照他自己的说法,就像整个人都炸了开来,变成了粉末,而且每一颗粉末都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