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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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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在很脏而且黏搭搭的桌子上,用双手托着脑袋。最后,他直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高声而坚决地说:
“我的先生,恕我冒昧,不知能否与您攀谈几句?因为虽然您衣著并不考究,但凭我的经验却能看出,您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人,也不常喝酒。我一向尊重受过教育而且真心诚意的人,除此而外,我还是个九等文官①呢。马尔梅拉多夫——这是我的姓;九等文官。恕我冒昧,请问您在工作吗?”
……………………
①一七二二年彼得大帝制订“等级表”,所有文武官员分为十四等,一等最高,十四等最低。九等文官相当于大尉。
“不,我在求学……”青年人回答。他感到惊讶,这有一部分是由于对方说话的语气特别矫揉造作,也由于他竟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和他说话。尽管不久前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想与人交往,不管是什么样的交往都好,但当真有人和他说话时,才听到第一句话,他就又突然感到厌恶和恼怒了,——对所有与他接触、或想要和他接触的人,通常他都会产生这种厌恶和恼怒的心情。
“那么说,是大学生了,或者以前是大学生!”官吏高声说,“我就是这样想的!经验嘛,先生,屡试不爽的经验了!”并且自我吹嘘地把一根手指按在前额上。“以前是大学生,或者搞过学术研究!对不起……”他欠起身来,摇晃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酒壶和酒杯,坐到青年人旁边,稍有点儿斜对着他。他喝醉了,不过仍然健谈,说话也很流利,只是偶尔有的地方前言不搭后语,而且罗里罗唆。他甚至那样急切地渴望与拉斯科利尼科夫交谈,好像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人说过话似的。
“先生,”他几乎是郑重其事地开始说,“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可是赤贫,先生,赤贫却是罪恶。贫穷的时候,您还能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气度,在赤贫的情况下,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人都做不到。为了赤贫,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赶走,而是拿扫帚把他从人类社会里清扫出去,让他受更大的凌辱;而且这是公正的,因为在赤贫的情况下,我自己首先就准备凌辱自己。于是就找到了酒!先生,一个月以前,我太太让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痛打了一顿,不过我太太可不是我这种人!您明白吗?对不起,我还要问您一声,即使只是出于一般的好奇心:您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①里过过夜吗?”
……………………
①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那里是彼得堡无家可归者过夜的地方。
“没有,没有过过夜,”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已经是第五夜了……”
他斟了一杯酒,喝干了,于是陷入沉思。真的,他的衣服上,甚至连他的头发里,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粘在上面的一根根干草。很有可能,他已经五天没脱衣服,也没洗脸了。尤其是一双手脏得要命,满手油垢,发红,指甲里嵌满黑色的污泥。
他的话好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虽说这注意也是无精打采的。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子吃吃地笑起来。老板好像故意从上面的房间里下来,好来听听这个“逗乐的家伙”在说什么。他坐到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懒洋洋地、但神气十足地打着呵欠。显然,马尔梅拉多夫早已是这儿大家都熟悉的人了。而且他爱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大概是由于他习惯经常和酒馆里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谈话。这种习惯对有些酒鬼已经变成了一种需要,主要是他们当中那些在家里严受管束、经常受到压制的人。因此他们在同样嗜酒如命的这伙人中间,才总是力图为自己表白,仿佛是设法给自己辩解,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试图博得别人的尊敬。
“逗乐的家伙!”老板高声说。“可你干吗不去工作,干吗不去办公,既然你是个官员?”
“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吗,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住话茬说,这话是单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的,仿佛这是他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办公吗?难道我自轻自贱、徒然降低自己的身份,自己不觉得心痛吗?一个月以前,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打我妻子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难道我不感到痛苦吗?对不起,年轻人,您是不是有过……嗯哼……虽然明知毫无希望,可还是不得不开口向人借钱?”
“有过……毫无希望是什么意思?”
“就是完全没有希望,事先就知道这绝不会有什么结果。喏,譬如说吧,您早就知道,而且有充分根据,知道这个人,这个心地最善良、对社会最有益的公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钱借给您。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给呢?不是吗,他明明知道,这不会还给他。出于同情心吗?可是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这个经常留心各种新思想的人,不久前解释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就连科学也不允许有同情心,在有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这样①请问,他为什么要给钱呢?瞧,您事先就知道,他绝不会借给您,可您还是去了……”
“为什么要去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追问一句。
“如果没有别人可找,如果再也无处可去呢!不是吗,得让每个人至少有个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啊。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一定得至少有个可以去的地方!我的独生女儿头一次去拉生意的时候,我也去了……(因为我女儿靠黄色执照②生活……)”他附带加上了一句,同时有点儿神色不安地看了看青年人。“没什么,先生,没什么!”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板也微微一笑,这时他立刻匆匆忙忙地说,看来神情是安详的。“没什么!这些人摇头我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因为这一切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公开了;而且我不是以蔑视的态度,而是怀着恭顺的心情来对待这一切的。由它去吧!让他们笑吧!‘你们看这个人!’③对不起,年轻人:您能不能……可是,不,用一种更加有力、更富有表现力的方式,说得更清楚些:您能不能,您敢不敢现在看着我肯定地说,“我不是猪猡?”
……………………
①指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约·斯·米利(一八○六——一八七三)的《政治经济学原理),该书的俄译本是一八六五年出版的。米利认为,人的行为、愿望乃至苦难都是由他们的经济地位事先决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意这种观点。
②指作妓女。帝俄时,妓女要在警察局领黄色执照。
③引自《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九章第五节:“耶稣出来,戴着荆棘冠冕,穿着紫袍,彼拉多对他们说,你们看这个人。”
年轻人什么也没有回答。
“嗯,”等到屋里随之而来的吃吃的笑声停下来以后,这位演说家又庄重地,这一回甚至是更加尊严地接着说:“嗯,就算我是猪猡吧,可她是一位太太!我的形象像畜生,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的妻子,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位校级军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个下流坯吧,她却有一颗高尚的心,受过教育,满怀崇高的感情。然而,……噢,如果她怜悯我的话!先生,先生,要知道,得让每个人至少有个能怜悯他的地方啊!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是一位宽洪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她揪我头发的时候,只不过是出于她的怜悯心,因为,我反复说,她揪我的头发,我并不感到难为情,年轻人,”他又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怀着加倍的自尊承认道,“不过,天哪,如果她哪怕是仅仅有一次……可是,不!不!这一切都是徒然的,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我所希望的已经不止一次成为现实,已经不止一次怜悯过我了,可是……
我就是这么个德性,我是个天生的畜生!”
“可不是!”老板打着呵欠说。
马尔梅拉多夫坚决地用拳头捶了捶桌子。
“我就是这么个德性!您知道吗,先生,我连她的长袜都拿去卖掉,喝光了?不是鞋子,因为这至少还多少合乎情理。可是长袜,把她的长袜卖掉,喝光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头巾也让我卖掉,喝光了,是人家从前送给她的,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我的;可我们住在半间寒冷的房屋里,这个冬天她着了凉,咳嗽起来,已经吐血了。我们有三个小孩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擦啊,洗啊,给孩子们洗澡,因为她从小就爱干净,可她的胸部不健康,很可能害了痨病,这我也感觉到了。难道我感觉不到吗?酒喝得越多,越感觉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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