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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先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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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看着女人的双手,向他娓娓道来。看她手指甲里、衣服上和皮肤上的泥土灰尘,她应该曾经在泥巴地里走过。她还用手挖过泥巴。她的鞋子也沾满了泥巴,但鞋子却很新,好像没怎么穿过。不过,她还是走了一段距离,最远不会超过西福德。看她的脸,你会发现一个失去新生儿的母亲的痛苦:“你联系一下西福德的同事,问一问有没有哪个小孩子的坟墓在半夜被挖开,孩子尸体不见了的。再问一问,孩子的妈妈是不是也失踪了。问问看,孩子是不是叫杰弗瑞。”

安德森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飞快地看了福尔摩斯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福尔摩斯苦笑着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至少还不能确定。”

蒙露太太的声音从农舍前院传来,她在告诉救护人员该怎么走。

穿着制服的安德森显得有点绝望,他皱起眉头,扯着自己的胡子,问:“她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她为什么要来找你?”

一片云朵遮住太阳,在花园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是希望吧,我猜。”福尔摩斯说,“很多人觉得,当事情变得走投无路时,我也许能帮他们找出答案。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那你怎么知道孩子是叫杰弗瑞的呢?”

福尔摩斯解释:他在抱着孩子的时候,就问过孩子叫什么名字了。他似乎听到她说杰弗瑞。他问孩子多大,可她只是痛苦地盯着地上,没有回答。他问孩子是在哪儿出生的,她还是没有回答。她到底走了多远才到这儿的呢?

“西福德。”她一边喃喃说了一句,一边把苍蝇从前额赶开。

“你饿了吗?”

没有回答。

“你想吃点什么吗,亲爱的?”

没有回答。

“我想你一定非常饿了。你要喝水了吧?”

“我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世界。”最后,她终于说了一句,说完,伸手接过围巾。

如果当时他也能对她说句心里话,那么,他会同意她的说法的。

06

在神户,以及在他们后来向西的旅行中,梅琦先生有时会问到关于英格兰的问题。问题很多,比如,福尔摩斯有没有去过吟游诗人的起源地、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有没有在神秘的巨石阵中漫步过,有没有去看过数个世纪来让无数艺术家灵感迸发的康沃尔海岸线。

“还真去过。”他一般会如此回答,再做详细的说明。

英国那些伟大的城市是否都躲过了战争的摧残?英国人民在德军的空中轰炸之下是否还保持着坚强的意志?

“大体来说,是的。我们是不可战胜的,你也知道。”

“胜利会让人们的意志更加坚定,你说呢?”

“我觉得也是。”

而回到英国以后,罗杰又开始问他关于日本的问题(只不过他问得没有梅琦先生仔细)。一天下午,罗杰把养蜂房周围长长的野草都拔掉,好让蜜蜂们能不受任何阻碍地自由来去,然后,他陪着福尔摩斯来到了附近的山崖。他们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下了漫长而陡峭的小路,最终来到山崖下的海滩。朝两边望去,全是延伸数里的碎石和瓦砾,间或有几个浅滩及满潮池(每次海水涨潮时,就会把池子灌满,形成了绝佳的海水浴场所)。天气晴好时,还可以看见远处库克米尔村所在的小海湾。

此刻,他们的衣服都整齐地叠放在岩石上,他和男孩已经舒服地躺进了他们最喜欢的一个池子,海水没到胸口,肩膀刚好露出水面,远处海面上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波光粼粼。他们躺好以后,罗杰看着他,用一只手挡在眼睛上遮住阳光,问:“先生,日本的大海和英伦海峡像吗?”

“差不多吧,至少我看到的是差不多的。海不就是海,对不对?”

“那里有很多船吗?”

福尔摩斯也伸出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他发现,孩子正好奇地盯着自己。“有啊。”他回答,可他也不确定在他记忆里穿梭的那些油轮、拖船和驳船到底是在日本看到的,还是在澳大利亚的港口看到的。“毕竟,日本是个岛国嘛,”他分析道,“他们和我们一样,离海并不远。”

男孩把自己的脚跷到水面上,在海水的泡沫中漫不经心地扭着脚趾头。

“他们都很矮,是真的吗?”

“恐怕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跟侏儒一样吗?”

“比侏儒高。他们的平均身高也就跟你差不多吧,孩子。”

罗杰把脚放了下去,扭动的脚趾头不见了。

“他们是黄色的吗?”

“你问的是什么?皮肤还是性格①?”

①黄色(yellow),在英文中也有性格怯懦的含义。——译者注

“他们的皮肤——是黄色的吗?他们有兔子那样的大牙齿吗?”

“比黄色要暗。”福尔摩斯一手按着罗杰被太阳晒黑的肩膀,“和这个颜色很像,懂了吧?”

“那他们的牙齿呢?”

他笑着说:“我不能确定。但如果我真见过像兔子门牙那么大的牙齿,我想我一定会记得的,所以,我猜,他们的牙齿应该和你我的差不多。”

“哦。”罗杰嘟囔了一句,有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福尔摩斯猜,是那两只蜜蜂点燃了男孩的好奇心:那两个被密封在瓶子里的小生物和英国的蜜蜂有相似也有不同之处,它们暗示了一个平行世界的存在,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是类似的,但又不完全一样。

没过多久,他们爬回陡峭的小路,罗杰的问题又开始了。现在,男孩想知道的是日本的城市中是否还保留着被盟军轰炸后的痕迹。“有些地方还有。”福尔摩斯回答。他想,罗杰对飞机、空袭和战争伤亡的兴趣,也许跟他父亲的英年早逝有关,他也许是想从残酷的战争细节中找到某些答案吧。

“你看到扔那炸弹的地方了吗?”

他们停下来休息,在标志着小路一半路程的长椅上坐着。福尔摩斯把长长的双腿伸向悬崖的边缘,远眺英伦海峡,想着两个字:

炸弹。那可不是什么燃烧弹,也不是地雷弹,而是原子弹啊。

“他们叫它闪光爆炸弹,”他告诉罗杰,“是的,我看到其中一枚扔下去的地方了。”

“那里的人看上去都是病怏怏的吗?”

福尔摩斯继续盯着大海,看着灰色的海水在夕阳的映照下变得通红。他说:“那倒没有,绝大多数人看上去并不像有病的样子。不过,有一部分人确实是病怏怏的——我实在很难形容,罗杰。”

“哦。”男孩带着一丝困惑的表情看着他,不再说什么。

福尔摩斯发现自己突然想起了蜂群生命周期中可能出现的最不幸的一种状况,那就是:如果突然失去了蜂后,而又没有可以利用的资源培育新的蜂后时,该怎么办。而弥漫在普通日本人中的那种深层次的伤痛、那未曾表达出来的绝望,就像一尊隐隐约约的棺木,悬挂在绝大多数日本民众的头上,他又该如何解释?日本是个隐忍而沉默的民族,外人很难察觉他们的绝望,但它始终存在——它回荡在东京和神户的大街小巷,显露在年轻人严肃的脸庞上,折射在饥肠辘辘的母亲和孩子们空洞的眼神中,也反映在前一年日本流行的一句话里:“神风没有吹起。”

在神户的第二天晚上,福尔摩斯和东道主坐在一间拥挤的小酒馆里,享用着美味的清酒。一个喝醉了的客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过时军装,摇摇晃晃地从一桌走到另一桌。当店主把他请出门时,他一边走,一边高声用日语喊着:“神风没有吹起!神风没有吹起!神风没有吹起——”梅琦先生将这句话的意思翻译给了福尔摩斯听。

而就在这个醉汉发酒疯之前,他们恰好正在讨论投降后的日本现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梅琦先生突然把话题从旅行的日程安排跳开,问到了福尔摩斯有没有察觉到,占领日本的盟军所谓自由民主的言论和他们持续打压日本诗人、作家、艺术家的行为根本是自相矛盾的:“这么多人都在忍饥挨饿,可我们却不能公开批评占领军,您难道不觉得这简直是莫名其妙吗?我们不能作为一个国家的整体,哀悼我们所失去的一切,甚至不能为死去的亲友写一段公开的悼词,不然就会被人认为是在鼓吹军国主义精神。”

“老实说,”福尔摩斯把酒杯端到嘴边,承认道,“我对这些实在知之甚少,对不起。”

“不,不要说对不起,是我不该提这些。”梅琦先生已经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显出疲态和醉意。“话说回来,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应该是广岛吧。”

“对了,您很想看看广岛——”

“神风没有吹起!”几张酒桌开外的醉汉突然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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