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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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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子汽车停在桥头,马达高一阵低一阵轰鸣着。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闪,我父亲和我奶奶被拉下河堤,是哑巴干得好事。父亲未及思想,又一阵狂风般的子弹,把他们头上的无数棵高粱,打断了,打碎了。
    四辆汽车紧挨着,在桥外不动,第一辆车上和最后一辆车上,八挺歪把子机枪,射出的子弹,织成一束束干硬的光带,交叉出一个破碎的扇面,又交叉成一个破碎的扇面,时而在路东,时而在路西,高粱齐声哀鸣,高粱的残破肢体成直线下落成弧线飞升,钻到堤上的子弹,激起一泡泡黄烟,发出一串串噗噗声。
    堤漫坡上的队员们身体紧贴着野草和黑土,一动不动。机枪扫射持续了三分钟,突然停止,汽车周围布满了金灿灿的弹壳。
    余司令压低声音说:“不许开枪!”
    鬼子沉默着。河面上一缕缕淡薄的硝烟,随着轻俏的小风向东飘去。
    父亲告诉我,在这片刻的宁静里,王文义摇摇晃晃地走上河堤,他站在河堤上,手提长苗子鸟枪,目瞪口张,痛苦万分,高叫一声:“孩子他娘!”不及挪步,就被几十颗子弹把腹部打成了一个月亮般透明的大窟窿。那些沾带着肠子的子弹从余司令头上淅淅沥沥地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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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文义一头栽下河堤,也滚到了河床上,与他的妻子隔桥相望,他的心脏还在跳,他的头完整无缺,他感到一种异常清晰的透彻感涌上心头。
    父亲告诉我,王文义的妻子生了三个阶梯式的儿子。这三个儿子被高粱米饭催得肥头大耳,生动茂盛。有一天,王文义和妻子下地锄高粱,三个孩子在院里玩耍,一架双翅日本飞机,嗡嗡怪叫着,从村子上空飞过。飞机下了一蛋,落在王文义家院子里,把三个孩子炸得零零碎碎,弃置房脊,挂罥树梢,涂之墙壁……余司令一树起抗日旗,王文义就被妻子送去……
    余司令咬牙瞪眼,狠狠地瞅半个头颅扎进河水的王文义,又低吼一声:“不要动!”
    飞散的高粱米粒在奶奶脸上弹跳着,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开的双唇间,搁在她清白的牙齿上。父亲看着奶奶红晕渐褪的双唇,哽咽一声娘,双泪落胸前。在高粱织成的珍珠雨里,奶奶睁开了眼,奶奶的眼睛里射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说:“孩子……你爹呢……”父亲说:“他在打仗,我爹。”“他就是你的亲爹……”奶奶说。父亲点了点头。
    奶奶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的身体一动,那两股血就汹涌地蹿出来。
    “娘,我去叫他来。”父亲说。
    奶奶摇摇手,突然折坐起来,说:“豆官……我的儿……扶着娘……咱回家、回家啦……”
    父亲跪下,让奶奶的胳膊揽住自己的脖颈,然后用力站起,把奶奶也带了起来。奶奶胸前的血很快就把父亲的头颈弄湿了,父亲从奶奶鲜血里,依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高粱酒味。奶奶沉重的身躯,倚在父亲身上,父亲双腿打颤,趔趔趄趄,向着高粱深处走,子弹在他们头上屠戮着高粱。父亲分拨着密密匝匝的高粱秆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泪水掺和着奶奶的鲜血,把父亲的脸弄得残缺不全。父亲感到奶奶的身体越来越沉重,高粱叶子毫不留情地绊着他,高粱叶子毫不留情地锯着他,他倒在地上,身上压着沉重的奶奶。父亲从奶奶身下钻出来,把奶奶摆平,奶奶仰着脸,呼出一口长气,对着父亲微微一笑,这一笑神秘莫测,这一笑像烙铁一样,在父亲的记忆里,烫出一个马蹄状的烙印。
    奶奶躺着,胸脯上的灼烧感逐渐减弱。她恍然觉得儿子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儿子用手捂住她乳房上的一个枪眼,又捂住她乳下的一个枪眼。奶奶的血把父亲的手染红了,又染绿了;奶奶洁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绿了,又染红了。枪弹射穿了奶奶高贵的乳房,暴露出了淡红色的蜂窝状组织。父亲看着奶奶的乳房,万分痛苦。父亲捂不住奶奶伤口的流血,眼见着随着鲜血的流失,奶奶脸愈来愈苍白,奶奶的身体愈来愈轻飘,好象随时都会升空飞走。
    奶奶幸福地看着在高粱阴影下,她与余司令共同创造出来的、我父亲那张精致的脸,逝去岁月里那些生动的生活画面,像奔驰的飞马掠过了她的眼前。
    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样乘着轿,进了单廷秀家住的村庄,街上流水洸洸,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高粱的米壳。花轿抬到单家大门时,出来迎亲的只有一个梳着豆角辫的干老头子。大雨停后,还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里。尽管吹鼓手也吹着曲子,但没有一个人来看热闹,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着奶奶拜天地的是两个男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五十多岁的就是刘罗汉大爷,四十多岁的是烧酒锅上的一个伙计。
    轿夫、吹鼓手们落汤鸡般站在水里,面色严肃地看着两个枯干的男子把一抹酥红的我奶奶架到了幽暗的堂房里。奶奶闻到两个男人身上那股强烈的烧酒气息,好象他们整个人都在酒里浸泡过。
    奶奶在拜堂时,还是蒙上了那块臭气熏天的盖头布。在蜡烛燃烧的腥气中,奶奶接住一根柔软的绸布,被一个人牵着走。这段路程漆黑憋闷,充满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着。始终没人来揭罩头红布,奶奶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着一个面孔痉挛的男人。那个男人生着一个扁扁的长头,下眼睑烂得通红。他站起来,对着奶奶伸出一只鸡爪状的手,奶奶大叫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视着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缩缩地坐到凳子上。这一夜,奶奶始终未放下手中的剪刀,那个扁头男人也始终未离开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着那男人睡着,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门,开开大门,刚要飞跑,就被一把拉住。那个梳豆角辫的干瘦老头子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地看着她。
    单廷秀干咳了两声,收起恶容换笑容,说:“孩子,你嫁过来,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扁郎不是那病,你别听人家胡说。咱家大业大,扁郎老实,你来了,这个家就由你当了。”单廷秀把一大串黄铜钥匙递给奶奶,奶奶未接。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牵着一匹小毛驴,来接我奶奶回门,新婚三日接闺女,是高密东北乡的风俗。曾外祖父与单廷秀一直喝到太阳过晌,才动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驴,驴背上搭着一条薄被子,晃晃荡荡出了村。大雨过后三天,路面依然潮湿,高粱地里白色蒸气腾腾升集,绿高粱被白气缭绕,俱有了仙风道骨。曾外祖父褡裢里银钱叮当,人喝得东倒西歪,目光迷离。小毛驴蹙着长额,慢吞吞地走,细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湿的路上。奶奶坐在驴上,一阵阵头晕眼花,她眼皮红肿,头发凌乱,三天中又长高了一节的高粱,嘲弄地注视着我奶奶。
    奶奶说:“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
    曾外祖父说:“闺女,你好大的福气啊,你公公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我把毛驴卖了去……”
    毛驴伸出方方正正的头,啃了一口路边沾满细小泥点的绿草。
    奶奶哭着说:“爹呀,他是个麻风……”
    曾外祖父说:“你公公要给咱家一头骡子……”
    曾外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样,他不断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呕吐到路边草丛里。污秽的脏物引逗得奶奶翻肠搅肚。奶奶对他满心仇恨。
    毛驴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恶臭,刺激得毛驴都垂下耳朵。奶奶看到了那个劫路人的尸体。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层翠绿的苍绳,盖住了他的肉皮。毛驴驮着奶奶,从腐尸跟前跑过,苍绳愤怒地飞起,像一团绿云。曾外祖父跟着毛驴,身体似乎比道路还宽,他忽而擦动左边高粱,忽而踩倒右边野草。在倒尸面前,曾外祖父呵呵连声,嘴唇哆嗦着说:“穷鬼……你这个穷鬼……你躺在这里睡着了吗……”奶奶一直不能忘记劫路人番瓜般的面孔,在苍绳惊起的一瞬间,死劫路人雍容华贵的表情与活劫路人凶狠胆怯的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照。走了一里又一里,白日斜射,青天如涧,曾外祖父被毛驴甩在后面,毛驴认识路径,驮着奶奶,徜徉前行。道路拐了个小弯,毛驴走到弯上,奶奶身体后仰,脱离驴背,一只有力的胳膊挟着她,向高粱深处走去。
    奶奶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场大梦惊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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