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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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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蚱,从高粱地里,拖着籽粒饱满的肚子,开始向坚硬的路面上集中了,它们要将屁股扎进坚硬的路面上产卵。
    曾外祖父折来一根高粱秸,在走得疲沓的毛驴的腚上抽了一下,毛驴夹夹尾巴,疾走几步,又恢复了不紧不忙的步伐,曾外祖父一定是心中得意,在驴后哼起流行于高密东北乡的“海茂子腔”,曾外祖父胡编瞎唱:武大郎喝毒药心中难过……七根肠子八叶肺上下哆嗦……丑男儿娶俊妻家门大祸……啊——呀——呀——肚子痛煞了俺武大了——只盼着二兄弟公事罢了……回家来为兄伸冤杀他个乜斜……
    听着曾外祖父的胡乱唱,奶奶怦然心动,一阵寒颤从心里往外抖。三天前那个年轻人手握短剑、横眉立目的形象凸然出现。他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奶奶想,自己和这个强悍的男人素不相识,但已经鱼水相喋,一场遭遇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神魂迷乱,见鬼见魅。听天由命吧,奶奶想着,不由长叹一声。
    奶奶信驴由缰,耳听着她爹爹颠倒唱来的武大郎咏叹调,风一程,火一程,不觉来到蛤蟆坑。小毛驴低头抬头,鼻孔紧闭,四蹄原地踏跳不肯前进。曾外祖父用高粱秸子抽打着它的屁股,抽打着它的后腿。“走啊,杂种!走啊,你这个驴杂种!”高粱秸子打得屁股噗唧噗唧响,毛驴不但不前进,反而往后退缩起来,这时,奶奶闻到了那股惊心动魄的臭气。奶奶跳下驴来,用袖子掩着鼻,拉着毛驴的缰绳往前拽。毛驴仰着头,咧着嘴,满眼泪水。奶奶说:“驴啊,咬咬牙,过去吧,没有上不去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毛驴被我奶奶的话感动了,它哦噢一叫,仰起头,向前飞跑,拖得奶奶脚不点地,衣裾翻卷,如红云飘动。越过劫路人尸首时,奶奶侧目一视,污秽扎眼,一百万只肥胖的蛆虫把那人吃得只剩下些残渣余孽。
    奶奶拉着毛驴逃过蛤蟆坑,重新上驴。渐渐嗅到了东北风送来的高粱酒气。奶奶千遍万遍地为自己壮胆,但临近结局,心中还是十分惶恐。太阳升高,燃得很旺,地上升起袅袅白烟,奶奶脊背阵阵透凉。单家所在村庄遥遥在望,在愈来愈浓的高粱酒香里,奶奶感到脊椎里的骨髓仿佛冻结。路西边高粱地里,有一个男子,亮开坑坑洼洼的嗓门,唱道:
    妹妹你大胆往前走
    铁打的牙关
    钢铸的骨头
    从此后高搭起绣楼
    拋撒着绣球
    正打着我头
    与你喝一壶红殷殷的高粱酒
    “哎,唱戏的!你出来,你茂不茂,吕不吕,什么歪腔邪调!”曾外祖父对着高粱地喊。
 高粱酒。2
    我父亲吃完了一根拤饼,脚踏着被夕阳照得血淋淋的衰草,走下河堤,又踩着生满茵茵水草的松软的河滩,小心翼翼地走到河水边站定。墨水河大石桥上那四辆汽车,头辆被连环耙扎破了轮胎,呆呆地伏在那儿,车栏杆上、挡板上,涂着一摊摊蓝汪汪的血和嫩绿的脑浆。一个日本兵的上半身趴在车栏杆上,头上的钢盔脱落,挂在脖子上。从他的鼻尖上流下的黑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钢盔里。河水在呜呜咽咽地悲泣。高粱在滋滋咝咝地成熟。沉重凝滞的阳光被河流上的细小波涌颠扑破碎。秋虫在水草根下的潮湿泥土中哀鸣。第三第四辆汽车燃烧将尽的乌黑框架在焦焦地嘶叫皱裂。父亲在这些杂乱的音响和纷繁的色彩中谛视着,看到了也听到了日本兵鼻尖上的血滴在钢盔里激起的层层涟漪和清脆如敲石磬的响声。父亲十四岁多一点了。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的太阳消耗殆尽,死灰余烬染红天下万物,父亲经过一天激战更显干瘦的小脸上凝着一层紫红的泥土。父亲在王文义妻子的尸体上游蹲下,双手掬起水来喝,粘稠的水滴从他的指缝里摇曳下落,落水无声。父亲焦裂的嘴唇接触到水时,泡酥了的嘴唇一阵刺痛,一股血腥味顺着牙缝直扑进喉咙,在一瞬间他的喉管痉得笔直坚硬,连连嗝呃几声后,喉管才缓解成正常状态。温暖的墨水河河水进入父亲的喉管,滋润着干燥,使父亲产生了一种痛苦的快感,尽管血腥味使他肠胃翻腾,但他还是连连掬水进喉,一直喝到河水泡透了腹中那张干渣裂纹的拤饼时,他才直起腰来舒了一口气。天确凿地要黑了,红日只剩下一刃嫣红在超旷的穹隆下缘画着,大石桥上,第三辆和第四辆车上发散的焦糊味儿也有些淡薄。咕咚一声巨响,使父亲大吃一惊,抬头看,见爆炸后破碎的汽车轮胎像黑蝴蝶一样在河道上飘飘下落,被震扬起的黑黑白白的东洋大米也唰唰啦啦地洒在板块般的河面上。父亲转身时看到了趴在河水边,用鲜血流红了一片河的王文义的小个女人。爬上河堤,父亲大声喊:
    “爹!”
    爷爷直立在河堤上,他脸上的肉在一天内消耗得干干净净,骨骼的轮廓从焦黑的皮肤下棱岸地凸现出来。父亲看到在苍翠的暮色中,爷爷半寸长的卓然上指的头发在一点点地清晰地变白,父亲心中惊惧痛苦,怯生生地靠了前,轻轻地推推爷爷,说:
    “爹!爹!你怎么啦?”
    两行泪水在爷爷脸上流,一串喀噜喀噜地响声在爷爷喉咙里滚。冷支队长开恩扔下的那挺日本机枪像一匹老狼,踞伏在爷爷脚前,喇叭状的枪口,像放大了的狗眼。
    “爹,你说话呀,爹,你吃饼呀,吃了饼你去喝点水,你不吃不喝会渴死饿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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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的脖子往前一折,脑袋耷拉到胸前。他的身体仿佛承受不住脑袋的重压,慢慢地、慢慢地矮。爷爷蹲在河堤上,双手抱头,唏嘘片刻,忽而扬头大叫:“豆官!我的儿,咱爷们,就这样完了吗?”
    父亲怔怔地看着爷爷。父亲的双眼大睁,从那两粒钻石一样的瞳孔里,散射出本来属于我奶奶的那种英勇无畏、狂放不羁的响马精神,那种黑暗王国里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我爷爷的心头。
    “爹,”父亲说,“你别愁,我好好练枪,像你当年绕着水湾子打鱼那样练,练出七点梅花枪,就去找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算帐!”
    爷爷腾地跳起,咆哮三声,半像恸哭半像狂笑。从他的嘴唇正中,流出一线乌紫的血。
    “说得是!儿子,说得好!”
    爷爷从黑土大地上捡起我奶奶亲手制造的拤饼,大口吞吃,焦黄的牙齿上,沾着饼屑和一个个血泡沫。父亲听到爷爷被饼噎得哦哦地叫,看到那些棱角分明的饼块从爷爷的喉咙里缓慢地往下蠕动。父亲说:
    “爹,你下河喝点水把肚子里的饼泡泡吧。”
    爷爷趔趔趄趄走下河堤,双膝跪在水草上,伸出长长的颈,像骡马一样饮着水。喝完水,父亲见爷爷双手撑开,把整个头颅和半截脖子扎进河水里,河水碰到障碍,激起一簇簇鲜艳的浪花。爷爷把头放在水里泡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父亲在堤上看着像一个铜铸蛤蟆一样的他的爹,心里一阵阵发紧——爷爷呼拉拉扬起了浸透了的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站起来,上了河堤,站在父亲面前。父亲看到爷爷的头上往下滚动着水珠。爷爷甩甩头,把四十九颗大小不一的水珠甩出去,如扬撒了一片珍珠。
    “豆官,”爷爷说,“跟爹一起,去看看弟兄们吧!”
    爷爷踉踉跄跄地在路西边的高粱地里穿行着,父亲紧跟着爷爷走。他们脚踩着残断曲折的高粱和发出微弱黄光的铜弹壳,不时弯腰俯头,看着那些横卧竖躺、龇牙咧嘴的队员们。他们都死了,爷爷和父亲扳动着他们,希望能碰上个活的,但他们都死了。父亲和爷爷手上,沾满了粘乎乎的血。父亲看到最西边两个队员,一个含着土枪口,后颈窝那儿,烂乎乎一大片,像一个捅烂的蜂窝;另一个则俯在地上,胸口上扎进了一把尖刀。爷爷翻看着他们,父亲看到他们被打断了的腿和打破了的小腹。爷爷叹了一口气,把土枪从那个队员口里拔出来,把尖刀从那个队员胸口里撕出来。
    父亲跟着爷爷走过因天空的灰暗而变得明亮起来的公路,在路东边那片同样被扫射得七零八落的高粱地里,翻看着那些东一个西一个的弟兄们。刘大号还跪在那里,双手端着大喇叭,保持着吹奏的姿式。爷爷兴奋地大叫:“刘大号!”大号一声不吭。父亲上去推了他一把,喊一声:“大叔!”那根大喇叭掉在地上,低头看时,吹号人的脸已经像石头般僵硬了。
    在离开河堤几十步远,伤损不太严重的高粱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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