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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家族-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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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爹娘怔了怔,好象在思考男孩的先知先觉的启示性话语,又好象在思索中他们猛然醒悟。男孩的母亲麻木地看了衣衫鲜明的爷爷一眼,男孩的父亲在毛驴子腚上拍了一巴掌,一行难民急急如丧家之狗,忙忙如漏网之鱼,沿着大街踢踢蹋蹋地跑走了。爷爷目送着他们,尤其是目送着那个大耳朵男孩。爷爷的预感是正确的,这个小王八蛋,二十年后,果然成为高密东北乡这块罪恶的大地上的一个狂热的魔鬼。
    爷爷跑到西屋,推开夹壁墙,去找他的匣子枪。匣子枪没了踪影,放枪的地方留着匣枪躺过的痕迹。爷爷狐疑地转过身来,目光碰在了奶奶轻蔑的笑脸上。奶奶容光晦暗的脸上,下滑着两条弯弯曲曲的细眉,撇着一张歪歪的嘴。笑容集中在两腮的皮肤上。爷爷仇视地盯着奶奶。焦躁地大叫:“我的枪呢?”
    奶奶把嘴往上提了一下,布满皱纹的鼻子里喷出两股冷气,不屑一顾地侧过身去,抡起一根鸡毛掸子,抽打着炕头上的被褥。
    “我的枪呢?”爷爷咆哮着。
    “鬼知道你的枪!”奶奶抽打着无辜的被褥,满脸赤红地说。
    “你把枪给我,”爷爷强忍住焦虑,低沉地说,“日本人包围了咸水口子,我要去看看她们娘俩。”
    奶奶愤怒地转身,说:“你去吆!管我什么屁事!”
    爷爷说:“你把枪给我!”
    奶奶说:“我不知道,你别来跟我要!”
    爷爷逼上前来,说:“你把我的枪偷走了,送给了黑眼了吧?”
    “对,我就是送给了他!我不但把枪给了他,还跟他睡了觉,睡得好舒服!睡得好痛快!睡得好恣!”
    爷爷咧开嘴,“啊”了一声,抡圆巴掌,打在奶奶鼻子上,黑血缓缓流出。奶奶惨叫了一声,身体像柱子一样直直地倒了。她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爷爷又对准她的脖子打了一拳。这一拳非常沉重,打得奶奶飞出三五米远,跌落在墙角的躺柜上。
    “婊子!淫妇!”爷爷余恨未消,咬牙切齿地骂着。数年前的冤仇像恶性的毒酒在他的血液里循环着。爷爷想起被黑眼打翻在地时的无边无际的耻辱,想起多次想象到奶奶在狼亢的黑眼身下呻吟喘息、并无耻地鸣叫时的情景,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盘结如蛇,灼热如盛夏的太阳,他从门上抽下枣木的门闩,对准了正从躺柜上爬起、歪着脖子、满脸血污、生命力极度顽强的奶奶的头颅——
 狗 皮。4
    “干爹!”从街上跑回来的我父亲高叫一声,把爷爷高举门闩的手固定在半空中。
    要不是父亲这一声高叫,奶奶必死无疑。也是奶奶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她不死在爷爷的手下,命中注定她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下,命中注定她的死像成熟的红高粱一样灿烂辉煌。


    奶奶爬到爷爷脚下,双膝跪地,双臂圈住了爷爷的膝弯,痉挛的、灼热的双手在爷爷的钢铁般坚硬的腿上抚摸着。奶奶仰着布满阴影的脸,泣血涟如地说:“占鳌——占鳌——我的哥我的亲哥,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你不知道我是多么舍不得你走,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你去,你去了就回不来了,日本人成百上千,你匹马单枪,纵有天大的本事,好虎抵不住一群狼啊,我的哥。都是那个小娼妇调弄的,都是她的罪过,我在黑眼那里时也没忘掉你,哥呀,你不能去送死呀!你死了我可怎么活。你要去也得明日去,十天的期还没到,明日才到期,她从我手里抢走了一半你……要不你就去吧……我让给她一天……”
    奶奶的头猛地伏在爷爷的膝盖上,爷爷感到了奶奶的头颅像火炭一样,奶奶的若干好处走马转蓬般地在爷爷脑袋里旋转。爷爷后悔了,尤其是看到躲在门后的我父亲,爷爷更感到反悔,他恨自己下手太重。爷爷弯下腰,把昏晕的奶奶抱到炕上。他决定,明天一早去咸水口子。老天保佑她娘儿俩平安无事。
    爷爷骑骡奔跑在从我们村通往咸水口子的土路上。十五里路变得那样漫长,黑骡跑得蹄下生风,爷爷还是嫌慢,还是用缰绳头无情抽打着黑骡的屁股。十五里路长得好象没有尽头。土路上竖立在车撤沟旁的卷边泥土被骡蹄弹打得四处飞溅,空旷的原野上悬着一层稀薄的尘埃,半空中逶迤着数道河流般的黑云,从咸水口子村溢出来的怪味道均匀地分布在空气中。
    爷爷骑着骡子冲进村庄,他顾不上去看街上横躺竖卧的人的尸首和牲畜的尸首,径直跑到二奶奶的大门前,滚鞍下骡,蹿进院子里。爷爷一看到破碎的大门时心就凉了,嗅着密布在院落中的血腥气,他的心紧缩起来拒绝接受血液。爷爷跑完院子,冲进堂房,沉重地跨过间壁墙上安装着的房门,心脏像一块石头样沉了底。二奶奶保持着她为了香官小姑姑献身时的庄严姿态,四仰八叉地仰在炕上……小姑姑香官趴在炕前泥地上,小脸浸泡在血泥里,张着大口,好象在做着无声的吶喊。
    爷爷大吼一声,抽出匣枪提着,跌跌撞撞跑到街上,跳上喘息未定的黑骡,用匣枪苗子猛戳了一下骡腚,意欲飞奔县城,去找日本人报仇雪恨。当他看到一片枯黄的芦苇在晨光下肃然默立时,才意识到跑错了路。爷爷调转骡头,向县城跑去。他听到身后有隐隐约约的喊叫声。狂乱中他不去回头,一味地用枪苗子猛戳骡腚。黑骡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折磨,每挨一下戳它就弹起后腿,把后腚撅起老高,它愈是反抗,爷爷愈是愤怒,愈是用力戳它,它愈是打蹄有三五米高。爷爷把对日本人的满腔仇恨悄悄地转移到黑骡腚上,黑骡遍地转磨,斜刺里乱跑,终于把骑手扔在了去年的高粱地里。
    爷爷像受伤的野兽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遍体汗湿的黑骡狭长的头颅举起了匣枪。黑骡四腿桩立,垂首喘息,它的腚上鼓起了一片鸡蛋大的肿包,渗着一线线黑色的血迹。爷爷持枪的手还是平举着,但已经开始打哆嗦。这时,从通红的阳光那里,飞奔来我家的另一匹大黑骡子,骡背上驮着罗汉大爷,骡子锃亮的皮肤上,像刷了金粉一样。爷爷看到翻动的骡蹄下,耀眼的光线像剪刀一样交叉着。
    罗汉大爷跳下骡来,惯性未消,他衰老的身体往前踉跄两步,几乎摔倒。他站在爷爷和黑骡之间,抬手把爷爷端枪的手臂打得垂下,罗汉大爷说:“占鳌,别发昏症!”
    爷爷见了罗汉大爷,满腔怒火变成悲愤满腔,泪水奔突而出。爷爷嘶哑地说:“大叔……她们娘俩……遭了大难啦……”
    悲愤的爷爷蹲在了地上。罗汉大爷扶他起来,说:“掌柜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回去把她们的后事办了吧,让死人入土为安。”
    爷爷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村里走去。罗汉大爷拉着两匹黑骡,跟在爷爷身后。
    二奶奶没有死,她对着站在炕前凝视着她的爷爷和罗汉大爷睁开了眼睛。爷爷看着她那密密匝匝的粗壮睫毛、她那两只昏暗的眼睛、被咬破了的鼻子、被啃烂了的腮和肿胀的嘴唇,心如刀铰般痛楚,痛楚中又搀杂着一股难以排解的烦躁情绪。二奶奶的眼窝里慢慢渗出了泪水,她的嘴唇稍稍动了动,叫了一声:“哥呀……”
    爷爷痛苦地呼唤:“恋儿……”
    罗汉大爷轻悄悄地退出去。
    爷爷俯到炕上,为二奶奶穿衣。他的手一触到二奶奶的皮肤时,她忽然大声嚎叫起来,满嘴的胡言乱语,像前几年被黄鼠狼附体一样。爷爷抵制着她双臂的挣扎,把裤子套在她死去的、肮脏的下肢上。
    罗汉大爷进屋来说:“掌柜的,我去邻家拖来了一辆车……把她娘俩拉回去将养吧……”
    罗汉大爷一边说话,一边用目光征询着爷爷的意见,爷爷点点头。
    罗汉大爷抱着两条被子跑出去,铺在木轮大车上。
    爷爷托着二奶奶——一手托着颈项,一手托着腘窝,像托着一件无价的珍宝,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门,越过堂屋门,走进留下日本士兵铁蹄印的院子,越过破落的大门,走到停在大街上,车头对着东南方向的花轱辘大车。罗汉大爷已经把一匹大黑骡子塞进车辕里,被爷爷戳得满腚血肿的黑骡子拴在车后横杠上。爷爷把直着眼睛嚎叫的二奶奶放在车厢里。爷爷从二奶奶的神情里看出,她恨不得倒海翻江,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爷爷放好二奶奶。回头,看到老泪纵横的罗汉大爷抱着香官小姑姑的尸体走过来了。爷爷感到喉咙被一双铁钳般的巨手猛然扼住,泪水沿着鼻道,进入咽喉,他猛咳,干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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