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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家-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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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慧在旁边看着,又是气愤,又是怜惜。觉民的信他不但先看过,而且他还替觉民出主意写上了某一些话。他预料这封信一定会感动觉新,使他拿出勇气给觉民帮忙。然而如今他却听见这样的话。他想责备觉新,但是责备又有什么用处呢?觉新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人,而且已经没有自己的意志了。 
  “这个家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索性脱离了也好。”觉慧心里这样想。在这一刻他不仅对觉民的事情不悲观,而且他自己也有了另外的一种思想,这个思想现在才开始发芽,不过也许会生长得很快。 
  这些日子里,有好几个人为着觉民的事情在过痛苦的生活。觉民自己当然也不是例外。他住在同学黄存仁的家里,虽然黄存仁待他十分好,十分体贴,但是整天躲藏在一个小房间里面,行动不自由,不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不能见自己所想见的人,永远被希望与恐惧折磨着,——这种逃亡的生活,的确也是很难堪的,而觉民又是一个没有这种经验的人。 
  觉民等待着,他整天在等待好消息。然而觉慧给他带来的却只有坏消息。希望一天比一天地黯淡,不过还没有完全断绝,所以他还有勇气忍受这一切。同时觉慧不断地拿最后胜利的话来鼓舞他。琴的爱情,琴的影像更给了他以莫大的力量。他终于支持下去了。他完全不曾想到屈服上面去。 
  这几天里面琴的确占据了他的整个脑子。他时时想念她,就在白天也做着梦,梦的尽是关于他和她的事情。希望愈黯淡,他便愈想念她;他愈想念她,便愈想见她。然而她那里他是不能去的,因为有姑母在家。他们两个人的住处虽然隔得近,却没有办法相见,而且连通信也不大方便。觉慧来看他的时候,他想写信给琴,托觉慧送去。可是一提起笔又觉得要说的话太多,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写起,又怕写得不详细反倒使她更着急。他决定找个机会跟她面谈一次。这个机会果然不久就来了,这是觉慧为他安排的。其实觉慧也并不曾费力,他知道姑母不在家,便把觉民带到琴那里去。 
  觉慧把觉民藏在门外,自己先进房去招呼了琴。他扬扬得意地对她说:“琴姐,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了。” 
  琴穿了一件白夏布短衫,手里拿着一本书,斜卧在床上,仿佛要睡去似的。她听见觉慧的声音,连忙坐起来,抛下书,理了理发鬓,没精打采地问一句:“什么好东西?”她的脸显得黄瘦了,眼皮又时时垂下来,好像一连几夜没有睡过一样。“你瘦了!”觉慧忘记回答她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你这几天也不来看我!”琴苦笑道。“二表哥的事情怎样了?为什么连信息也不给我一个?”她说着懒洋洋地站起来。 
  “几天?我前天不是来看过你吗?你看我今天到这儿来,汗都跑出来了。你还不谢我?”觉慧笑答道,他掏出手帕揩额上的汗珠。 
  琴在桌上拿了一把绘得有花卉的团扇递给觉慧,继续诉苦道:“你要知道我在这儿日子过得多长啊!快说,他的事情究竟怎样了?”她睁大了眼睛,眼里泄露出忧郁和焦虑。 
  “他屈服了,”觉慧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说这句谎话,然而在这一刹那间一种欲望强烈地引诱他,使他不加思索地说出了这句来。 
  “他屈服了?”她痛苦地念着,然后坚决地说:“我不相信!”这句谎话在短时间内对她还不是一个厉害的打击。 
  她说得不错,因为这时候她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青年。她的眼睛马上发亮了。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你!”这个“你”字所表示的究竟是疑问,是惊奇,是喜悦,是责备,她自己也没有时间去分辨。她几乎要扑过去。但是她突然站住了。她死命地望着他,她的眼睛里露出了许多意思。 
  “琴妹,当真是我,”觉民说,他真是悲喜交集,虽然还没有到流了泪又笑、笑了又流泪的程度。“我早就应该来看你,只是我害怕碰见姑妈,所以等到今天才来。” 
  “我晓得你会来的,我早晓得你会来的,”她欢喜地说,眼里不住地涌出泪来。她又用责备的眼光看觉慧,说:“三表弟,你骗我,我晓得你骗我。我相信他不会屈服,我相信他。” 
  “他是谁?谁是他?”觉慧的脸上浮出了善意的微笑,他找不到话答复她,便用这句旧话来嘲笑她。 
  她并不红脸。她骄傲地指着觉民说:“他就是他!”她露出满足的微笑。她用爱怜横溢的眼光看着觉民。 
  她的这个举动是觉慧不曾料到的,但是它给了他一个好印象。他笑了。他看觉民,觉民得意地立在那里自以为是一个英雄,因为受到了她的过分的称赞。 
  觉慧这时候才知道他先前的猜想是怎样地错误了。他以为这两个人的会面一定是很悲痛的,会有眼泪,会有哭声,会有一幕悲剧所应有的一切。因为在他们的家里这种事情是很寻常的。可是如今事实却跟他的猜想相反。这两个人是怎样地被爱情和信赖支持着,在那里面找到了希望和安慰,仿佛一切的阻碍都不能够分离他们。他们已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结合在一起了。没有悲痛,没有绝望,只有相互的信赖,足以蔑视一切的相互的信赖。在这一刻琴和觉民在他的眼前的确表演了这一幕爱情戏。这幕戏好像黑暗世界中的一线光明,给了他一个希望,他相信以后再用不着他的鼓舞,觉民一定不会屈服了。怀着热诚的青年就是如此容易相信人的!“好,不要再演戏了。你们有话还是赶快说吧,时间过得很快啊,”觉慧笑着对他们说;他又问:“可要我出去吗?”心里想:“总给我找到话来嘲笑你们了。” 
  他们对他笑了笑,并不去管他,也不回答他,就牵着手在床沿上坐下去,亲密地谈起来。觉慧便背转身在书桌上顺便拿起一本书来翻阅,这是《易卜生集》,里面有折痕,而且有些地方加了密圈。他注意地翻看,才知道琴这几天正在熟读《国民之敌》。他想她大概是在那里面寻找鼓舞和安慰吧。这样想着他不禁微笑了。他掉过头去看她。她正在跟觉民起劲地谈着,谈得很亲密,善意的微笑使她的脸变得更美丽,不再是先前那种憔悴的样子了。他不觉多看了她两眼,心里羡慕着哥哥。于是他回过头去,一边边搧扇子,一边看书。《国民之敌》第一幕读完了,他又掉头去看她,她还在跟他说话。他读完第二幕又去看她,他们的话还没有完,他把全篇读完了再去看她,他们还是高兴地谈着。 
  “怎么样?这样多的话!”觉慧开始催促道。 
  琴抬起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又侧过脸去说话。 
  “二哥,走吧,你们已经谈得很够了,”过了半点钟,觉慧又在催促了。 
  觉民正要答话,却被琴抢着说了:“再等一会儿。时间还早,何必这样着急!”她紧紧地握着觉民的手,仿佛害怕觉民就要走开似的。 
  “我一定要回去了,”觉慧故意坚持说。 
  “好,就请你回去吧,我这个贱地方留不住你的贵脚,”琴赌气说。但是看见觉慧真要往外面走时,她和觉民又齐声把他唤住。 
  “三弟,你真要走?难道你连这一点忙也不肯帮我?”觉民诚恳地央求道。 
  觉慧笑道: 
  “我不过跟你们开玩笑,但是你们也太把我冷落了。琴姐,我来了这么久,你也不招呼我坐,也不跟我说话。你有了二哥就把我忘记了。” 
  两个人都笑了。琴笑着分辩道:“我只有一张嘴,我怎么能够同时跟两个人说话?三表弟,你听话些,今天让我跟二表哥多说些。你有话留到明天我们来说个够,”琴把觉慧当作孩子似地安慰道。 
  “不要这样骗我。我没有二哥那样的福气。” 
  “三弟,”觉民叫了一声,正要说下去,却被琴阻止了。琴抢着说:“你的嘴真厉害,我说不过你。我只问你喜不喜欢许倩如,她比我强多了,她才是一个新女子!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她的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我也许喜欢她,也许不喜欢,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也用不着你介绍,她又不是不认得我,”觉慧调皮地说,他对这种争辩感到了大的兴趣。 
  “你说得不错,我是这样想。他们两个思想都很新,都很激烈,”琴还没有答话,觉民却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带笑地向着琴点头,表示赞同她的意见。 
  觉慧自然明白他们的意思,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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