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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普鲁斯特哭泣-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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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有我的朋友,他们会帮助我……”我只顾自己说着,没注意到父亲脸色变得很阴沉。后来,他站起来走开,我听到了他那滞重的脚步声。我知道我给了他们一个沉重的打击。
    然而,我是决定了要走的。我要再次离开家乡。谁都挽留不了我。5月,草长莺飞,整片大地都是绿油油的。我辞去了县城的工作,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把它们运回家。母亲仍然站在屋檐下,眺望着大路上的我,过了一会儿,父亲也走出来,他们在阳光下显得颤颤巍巍的。我拎着大包小包朝他们走近。
    母亲哭了。
    整整一天,父母亲都没有说话。晚上,大家早早熄灯,睡觉。黑夜非常漫长,我在黑暗中倾听着父母的呼吸,倾听着自己的心跳。许多念头在脑海里飞逝。父母或许是对的,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像我这样背井离乡,然而他们却回来了,在这块土地上生息。
    第二天,我们早早起来。父亲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补一只竹篓——父亲年轻时做过几年流浪异乡的篾匠。篾片在父亲的手中飞舞,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的一头白发上。父亲说:
    “你一定要走,我也不拦你。”
    我认真听着。过了老半天,父亲才说出第二句话:
    “再过一个星期枇把就熟了,你到那时再走吧。”
    “北方的朋友在等我,今天晚上我就得走。”我说。
    “今天晚上?”父亲神情黯然,说完又低下头,继续挥舞着篾条。
    下午,我在收拾行装。我准备就背一个包。母亲在楼下叫我。我匆匆下楼。父亲额头冒汗,指着地上满满一篓枇杷,对我说:“你吃吧,年纪轻,可能不怕酸……”
    枇杷还没成熟,表面长满细细的绒毛,煞是好看,但是颜色还是青的,只是在尾部才露出一点微黄。我捡了一个,剥开来吃。很酸,我皱紧了眉头,我从未吃过这么酸的东西。
    “再过个把星期就好吃多了。”父亲说。
    我又捡了一个。这一个比刚才的还酸。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想我这次走后,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回到家乡。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无法听从他老人家的告诫,我要远游,而且前途凶险。想起父母辛苦一辈子,还得在孤寂中过完此生,想起父母对我的爱,我的泪水便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我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怎么啦?”母亲关切地问我。
    “没什么啊,味道很好,”我继续吃枇杷,看见母亲的眼圈红了,我又补充了一句,“酸了一点。”
    1995年8月
    
    【如此欢乐童年】

    冬天真是可爱的季节。河水干了,我们在河床上随意奔跑。阳光照射在光秃秃的栗树枝丫上。泥土路上偶尔会停着一只缩着脖子的小鸟。树林里积着厚厚的柔软的松针,我们嬉戏着、追逐着,一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
    冬天里,最难熬的是漫长的夜。黑夜一到,整个村子便陷入寂静。我们无处可去,上床睡觉成了唯一的选择。窗外,寒风舔着屋顶的瓦片,我们躺在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床是由几块木板拼成的,草席满是破洞,旧棉被像石头一样坚硬。我睡不着,每天都盼望着天亮。天一亮,一切都会好起来。
    公鸡一报晓,爸爸妈妈就早早起来,下楼干活。我缩在被窝里,聆听着楼下石磨的转动声和他们轻轻的说话声。当早晨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在我脸上时,我睁开眼睛,细细观察这可爱的光亮,然后一骨碌爬起。新的一天就这样不慌不忙地到来了。这有多好。
    每次,我总是匆匆吃罢早饭,搬一把小竹椅坐到门外。此刻,太阳像冬天孩子的脸,红彤彤的,悬挂在屋前的树梢上。我从猪舍里抱来一捆稻草,脱掉破军鞋,露出两只冻得通红的光脚丫,然后用稻草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这样就暖和多了。太阳逐渐飞离树梢,升到空中,并且变得炽热起来。阳光穿透身上的粗布单衣,抚摸着我的皮肤,驱除着夜晚滞留在体内的寒意。碰到阴天,我们就在屋子里烤一会儿火。
    身体稍微有点暖和,我们就开始活动。我们把椅子搬回屋内。大家聚集在一起,在院子里、打麦场上、田野里奔跑。我们有玩不完的花样,有些是从亲戚那里学来的,有些则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滚板子、拼四角、打不死、跳房子……所有这些,都像衣服、鞋子、棉絮一样给我们带来温暖。它们就是我们用来取暖的火,同时还给我们带来无穷的乐趣。每次,我们总是玩得汗涔涔的,浑身冒着热气。我们玩得最多的是高跷——冬天里,我们穿着妈妈给我们纳的新布鞋,舍不得踩到地上,就骑着高跷走路。高跷要自己动手做。做一副高跷所需要的东西不多:一把柴刀、一把凿子、两根擀面杖粗细的圆木、两块厚木板。最好再来两颗钢珠,安在高跷脚上,这样,高跷踩在石板上就会发出“嘚嘚”的声音。多么悦耳啊。做一副又牢固又好看的高跷不容易,时间要花好几天,搞得不好手上要添几道伤口,还会招来爸爸妈妈的一顿臭骂。在漫长而寒冷的冬天里,拥有一副高跷等于拥有了一个伙伴,我们踩着它走街串巷,在雪地里赛跑,有时候,我们一整天把它扛在肩上。高跷让我们的冬天过得美满。
    白天总是很快就过去。夜幕像往常一样徐徐落下,除了从哪户人家传出的小孩的啼哭声,除了下雪天雪花坠地的温柔的声音,寒冬的夜晚一片沉寂。我们随随便便吃过晚饭,早早提一盏小油灯上楼睡觉。小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停,有时候看它几乎就要熄灭了,我赶紧用手遮着它,让火苗重新蹿起。我缩在被窝里,看着床前的小油灯,久久无法入睡。小油灯散发着温暖的光亮,它们是多么慷慨啊,要是能让它一直点到天亮那该多好,可是没有那么多的灯油。隔壁房间的妈妈用那种疲惫的声音提醒我:小油灯该吹灭了。每次,我总是要等到母亲说第三遍的时候。
    然后小油灯就吹灭了。黑夜覆盖上我的脸。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快睡吧,我默默劝说自己,快睡吧。睡着就好了,不久就会天亮。
    1996年5月
    
    
    【十八个梦或碎片】
    
    1999年3月10日 星期三 委屈的母亲
    我正在单位十楼的阅览室里看书,妈妈来了,后面跟着爸爸。妈妈穿着一件白色的貂皮大衣,大衣很长,一直遮到膝盖。妈妈一看到我,就开始哭泣,因为我没去长途汽车站接她。“我们等了那么久,你都不来。你肯定把给我们忘了。”妈妈说完,又开始“嘤嘤”地哭泣,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姑娘。出现了这么大的疏忽,我很自责。我的右手从妈妈的后背绕过去,搭在她的肩膀上。可是她越发委屈了,哭声越来越大。整个阅览室的人都开始注意我们。他们的脑袋从报纸后面伸出来,嘴巴张成圆圈,惊讶地看着我们。
    
    1999年3月11日 星期四 安葬自己
    我死了。我流着眼泪把自己装进一个像棺材一样大小的盒子里。然后我把这个大盒子夹在腋下,跑到山上安葬。我找了很多地方,可是每当我把棺材放下去的时候,一阵狂风便会突然刮起,把棺材的盖子掀掉,露出我那可怜的,一点都不能动弹的躯体。我悲痛欲绝,只好去寻找另外能够避风的地方。我夹着这具装着自己的棺材在山间跋涉,我很累,几乎要再次死去,可是我想,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找到安葬自己的地方,那里一年四季都很平静,没有风。
    
    1999年6月24日 星期四 手心尤物
    我左手的手掌心长了个水泡,米粒那样大小,非常光滑。我用右手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它,感觉到它有着翡翠般的诱人的质地。“真是个尤物,”我久久地注视着它,不由得发出了如此的感叹,“我的生活将变得非常丰富,因为我随时都可以观赏这个美丽的宝贝——只要我举起自己的左手!”我不停地抚摸这个宝贝,不停地亲吻它,可是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非常细微的情景:这个小水泡正在慢慢地变大,它以一种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向四周均匀地扩展。开始我只是有点担心——我还指望它在适当的时候停下来呢。可是越到后来,我就越害怕:它向外扩展的速度越来越快,从手掌的中央向四周迅速蔓延,开始它像颗米粒,不一会儿,便变得像一颗黄豆那么大,又过了一会儿,它长成了乒乓球,鼓鼓的,晶莹透亮,像成熟的果实一样——它使我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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