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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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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笑出来。

我见她高兴,很想与她谈比较正经的问题。

她伏在我身边打量我,“妈妈,你怎搞的,这一个夏天下来,你仿佛老了十年。”

我说:“我自己都觉得憔悴。”

“买罐名贵的晚霜擦一擦,有活细胞那种,听说可以起死回生。”

“别滑稽好不好?”

“唉呀,这可不由你不信邪,我替你去买。”

“陶陶,这些年来,你的日子,过得可愉快?”

“当然愉快。”

“有……没有缺憾?”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你指的是什么?”

“你小时候,曾问过我,你的父亲在哪里。”

陶陶笑,“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吗。”

“以后你并没有再提。”

陶陶收敛表情,她说:“后来我明白了,所以不再问。”

“你明白什么?”

“明白你们分手,他大约是不会回来了。”陶陶说得很平静。

“一直过着没有父爱的生活,你不觉遗憾?”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你所没有的你不会怀念。”

她竟这么懂事,活泼佻脱表面下是一个深沉的十八岁。

“妈妈,你为这个介怀?”

我悲哀地点点头。

“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数来自破裂的家庭,不是见不到父亲,便是见不到母亲,甚至父母都见不着,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换句话说,妈妈,我所失去的,并不是我最珍惜的。”

我默默。

“妈妈,轮到我问你,这些年来你的生活,过得可愉快?”

“过得去。”

“妈妈,你应当更努力,我们的目标应当不止‘过得去’。”

“陶陶,你母亲是个失败者。”

“胡说,失败什么?”

我不出声。

“就因为男女关系失败?”陶陶问。

我不想与女儿这么深切地讨论我的污点。

“陶陶,我很高兴你成熟得这么完美。”

她搭住我的肩膀,“妈妈,你不把这件事放开来想,一辈子都不会开心。”

我强笑地推她一下,“怎么教训起我来?”

她轻轻说:“因为你落伍七十年。”

我鼓起勇气说:“陶陶,你父亲,他回来了。”

“啊?”她扬起一道眉毛。

“他要求见你,被我一口回绝。”

陶陶问:“为什么要回绝他?”

“你以为他真的只想见你一面?”

“他想怎么样?”

我看着窗外。

“他不是想领我回去吧?”陶陶不置信地问。

我点点头。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头禅:“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大喜过望,“你不想到超级强国去过安定繁荣的生活?”

“笑话,”陶陶说,“在本市生活十八年,才刚露头角,走在街上,也已经有人认得出,甚至要我签名。”

“电台播放我的声音,电视上有我的影像,杂志报章争着报导我,公司已代为接下三部片子,下个月还得为几个地方剪彩,这是我自小的志愿,”陶陶一口气说下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亲争取到这样的自由,要我离开本市去赤条条从头开始?发神经。”

这么清醒这么精明这么果断。

新女性。

做她母亲,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把他的联络地址给我,我自己同他说。”她接过看,“呵,就是这个英念智。”

完全事不关己,道行高深。

这种态度是正确的,一定要把自身视为太阳,所有行星都围绕着我来转,一切都没有比我更重要。这,才是生存之道。

我懂,但做不出,陶陶不懂,但天赋使她做得好得不得了。

她拥抱我一下,“不必担心,交给我。”

陶陶潇洒地走了。

我呆在桌前半晌。

事在人为,在我来说,天大的疑难,交到陶陶手中,迎刃而解。

人笨万事难。

我翻阅陶陶留下的杂志。

写是写得真刻薄,作者也不透露陶陶真姓名,捕风捉影,指桑骂槐地说她不是正经女子。也有些表示“你放马过来告到枢密院吧,欢迎欢迎”,指名道姓地挑拨当事人的怒火。

看着看着,连我都生起气来,一共才十八岁的小女孩子,能坏到什么地方去?爱捧就捧到天上,爱踩又变成脚底泥,不得不叹口气,有什么不用付出代价?这就是出名的弊端。

但宁为盛名累死,也胜过寂寂无闻吧。

至要紧是守住元气,当伊透明,绝不能有任何表示。他们就是要陶陶又跳又叫,陶陶要是叫他们满足,那还得了!

我把杂志全部摔进垃圾桶,本是垃圾,归于垃圾。

今日告一天假,我务必要去与母亲算账。

母亲在看剧本,身为玉女红星的经理人,她可做的事多得很。

我取笑她,“星婆生涯好不好?”

她瞪我一眼。

眼角有点松,略为双下巴,然而轮廓依旧在,身材维持得最完美。

有一次她说:“没法度,保养得再好,人家也当你出土文物看待。”

真的,连用词都一样:什么颜色没有失真,形状有时代感,兼夹一角不缺等等。

她抬起头来,“阿一,盛一碗红枣粥出来。”

阿一大声在厨房嚷出来,“我在染头发,没得空。”

我笑。

“你来是有话同我说?”

我点点头。

“为了叶成秋?”

“他无耻。”我冲口而出。

母亲瞪我一眼,“别夸张。”

“他向我求婚,多卑鄙。”

“之俊,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便是向她求婚,你怎么可以把话掉转来说?”

“他以为他有钱,就可以收买咱们祖孙三代。”

“诚然,有钱的男人花钱不算一回事,花得再多也不过当召妓召得贵,但现在他是向你求婚呀。”

我发呆,“你帮他,妈妈,你居然帮他?”

母亲冷笑,“我是帮理不帮亲。”

“什么,你同他那样的关系,几十年后,你劝我嫁他?”

母亲霍地站起来,“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我同他什么关系?你听人说过还是亲眼见过?”

我一口浊气上涌,脖于僵在那里。

岂有此理,十八岁的女儿坚持她是纯洁的,现在五十岁的老娘也同我来这一套。

好得很,好得不得了。

我气结,只有我龌龊,因为我有私生女,人人看得见,她们不同,她们没有把柄落在人手。

我像个傻瓜似地坐在那里,半晌,忽然像泰山般号叫起来泄愤,碰巧阿一染完头发端着红枣粥出来,吓得向前扑,倒翻了粥,打碎了碗。

我又神经质地指着她大笑。

母亲深深叹口气,回房去。

我伏在桌上。

这么些日子,我勤力练功,但始终没有修成金刚不坏身。

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母亲同叶成秋出去跳舞,我就在家守着,十二点还不回来,就躲在床上哭。

阿一说:“傻,哭有什么用?哭哭就会好了?”

头的重量把手臂压得发麻,我换个姿势。

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我不是劝你嫁他。”

抬起眼,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我身旁。

“我不能阻止他向你求婚。”她苦涩地说。

我已镇定许多。母亲有母亲的难处。

“我亦不怪他,”她说下去,“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他的心事,我最了解。”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呈一种紫灰色,黄昏特有的寂寥一向是我所惧,更说不出话来。

“他想退休,享几年清福,怕你不好意思,故此建议同你到加拿大去。”

我轻轻问:“他为什么不带你去?”

一对情人,苦恋三十多年,有机会结合,结局却如此离奇。

“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带我。”母亲的声音如掺着沙子。

可是嫌她老,不再配他?

“带谁,随他,去不去,随你。有几个人可以心想事成,”她干笑数声,“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他怎么会想到我头上来。”

“他欣赏你。”

“妈妈。”

“这是事实,他要女人,那还愁没人才。”

“他开头那么爱你。”我无论如何不肯开怀。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不恨他?”

“不。我已无那种精力,我还是聚精会神做我的星婆算了。”

我不相信,但也得给母亲一个下台的机会。

阿一又盛出红枣粥,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吃。

“叶成秋可以给你一切,这确是一个机会。”

我说:“叶世球说他也可以满足我。”

“但叶成秋会同你结婚,而叶世球不会。”

“妈,你不觉荒谬?他们是两父子。”

“也不过是两个男人。”她冷冷地说。

“可以这样机械化地处理?”

“当然可以。”

“那么依你说,如果我要找归宿,叶成秋比叶世球更理想?”

“自然。”

“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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