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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精选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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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头弄得自己—身是水。
  当黑母鸡再一次拼了命游回到岸边时,母亲让毛头别再抛了。
  黑母鸡爬到岸上,再也不能动弹。我将它抱回,放到一堆干草上。它缩着身体,在阳光下索索发抖。呆滞的目光里,空空洞洞。
  黑母鸡变得古怪起来,它晚上不肯入窝,总要人找上半天,才能找回它。而早上一出窝,就独自—个跑开了,或钻到草垛的洞里,或钻在一只废弃了的盒子里,搞得家里的人都很心烦。又过了两天,它简直变得可恶了。当小鸡从笼子里放出,在院子里走动时,它就会出其不意地跑出,去追小鸡。一旦追上时,它便显出一种变态的狠毒,竟如鹰一样,用翅膀去打击小鸡,直把小鸡打得小鸡乱叫。
  母走赶开它说:“你大概要挨宰了!”一天,家里无人,黑母鸡大概因为一只小鸡并不认它,企图摆脱它的爱抚,竟啄了那只小鸡的翅膀。
  母亲回来后见到这只小鸡的翅膀流着血,很心疼,就又去叫来毛头。
  毛头说:“这—回,它再不醒,就真的醒不来了。”他找了一块黑布,将黑母鸡的双眼蒙住,然后举起来,将它的双爪放在—根晾衣服的铁丝上。
  黑母鸡站在铁丝上晃悠不止。那时候它的恐惧,可想而知,大概要比人立于悬崖面临万丈深渊更甚。因为人毕竟可以看见万丈深渊,而这只黑母鸡却在一片黑暗里。它用双爪死死抓住铁丝,张开翅膀竭力保持平衡。
  起风了,风吹得铁丝呜呜响。黑母鸡在铁丝上开始大幅度地晃悠。它除了用双爪抓住铁丝,还蹲下身子,将胸脯紧贴着铁丝,两只翅膀—刻也不敢收拢。即便是这样,在经过长时间的坚持之后,保持平衡也已随时不能了。它几次差点从铁丝上栽下来,靠用力扇动翅膀之后,才又勉强留在铁丝上。
  我看了它—眼,上学去了。
  课堂上,我就没有怎么听老师讲课,眼前老是晃动着一根铁丝,铁丝上站着那只摇摆不定的黑母鸡。放了学,我匆匆往家赶,进院子一看,却见黑母鸡居然还奇迹般地留在铁丝上。我立即将它抱下,解了黑布,将它放在地上。它瘫痪在地上,竟一步不能走动了。
  母亲抓了一把米,放在它嘴边。它吃了几粒就不吃了。母亲又端来半碗水,它却迫不及待地将嘴伸进水中,转眼间就将水喝光了。这时,它慢慢地立起身,摇晃着走到篱笆下。估计还是没有力气,就又在篱笆下蹲了下来,一副很安静的样子。母亲叹息道:“这回大概要醒来了。再醒不来,也不要再去惊它了。”
  傍晚,黑母鸡等其它的鸡差不多进窝后,也摇摇晃晃地进了窝。
  我对母亲说:“它怕是真的醒了。”
  母亲说:“以后得把它分开来,让它吃些偏食。”
  然而,过了两天,黑母鸡却不见了,无论你怎么四处去唤它,也未能将它唤出。我们就只能寄希望于它自己走出来了。但—个星期过去了,也未能见到它的踪影。
  我就满世界去找它,大声呼唤着。
  母亲说:“怕是被黄鼠狼拖去了。”
  我们终于失望了。
  母亲很惋惜:“谁让它痴的呢?”
  起初,我还想着它,十天之后,便也将它淡忘了。
  黑母鸡失踪后大约三十多天,这天,我和母亲正在菜园里种菜,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不远处的竹林里有小鸡的叫声。“谁家的小鸡跑到我们家竹林里来了?”母亲这么一说,我们也就不再在意了。但过不—会,又听到了咯咯咯的母鸡声,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都站了起来:“怎么像我们家黑母鸡的声音?”再寻声望去时,眼前的情景把我和母亲惊呆了。
  黑母鸡领着一群小鸡正走出竹林,来到一棵柳树下。当时,正是中午,阳光明亮照眼,微风中,柳丝轻轻飘扬。那些小鸡似乎已经长了一些日子,都已显出羽色了,竟一只只都是白的,像一团团雪,在黑母鸡周围欢快地觅食与玩耍。其中一只,看见柳丝在飘扬,竟跳起来想用嘴去叼住,却未能叼住,倒跌在地上,笨拙地翻了—个跟头。再细看黑母鸡,只见它神态安详,再无一丝痴态,鸡冠也红了,毛也亮亮闪闪地又紧密、又有光泽。
  我跳过篱笆,连忙从家里抓来米,轻轻走过去,撒给黑母鸡和它的—群白色的小鸡。它们并不怕人,很高兴地啄着。
  母亲纳闷:“它是在哪孵了一窝小鸡呢?”
  半年之后,我和母亲到距家五十多米的东河边上去把—垛草准备弄回来时,发现那个本是孩子们捉迷藏用的洞里,竟有许多带有血迹的蛋壳。我和母亲猜想,这些鸡蛋,就是在黑母鸡发痴时,我家的其它母鸡受了惊,不敢在家里的窝中下蛋,将蛋下到这儿来了。这片地方长了许多杂草;很少有人到这儿来。大概是草籽和虫子,维持了黑母鸡与它的孩子们的生活。
  黑母鸡自重现之后,就再也没有领着它的孩子回那个寂寞的草垛洞。
  一九九七年二十四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疲民

  大约是在一九七一年夏天,我还在做一个农民的时候,那天,我们正在地里割麦子,忽听西边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吵嚷声。众人皆抓着镰刀抬起头往西看。过不—会,就传来—个消息:西边李家的青桥,在场上脱粒时睡着了,身体向前—扑,一只胳膊伸进脱粒机被打断了。
  我扔下镰刀,斜穿麦地往路上跑。李青桥曾和我读一个中学,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是一路去一路回的好同学。
  地里的人也都扔掉了镰刀,往西边跑。
  李青桥和我不在同—个大队。我们赶到那里时,他已被人抬到抽水机船上。我只看到了他—张苍白如死人的脸和到处洒落的血,抽水机船就开走了。
  站在河边上的人见船已远,便回过头来往打麦场上走。
  那台咬下李青桥胳膊的脱粒机,此时正无声地张着大口立在夏天的烈日下。
  有人用手指着:“就是那台脱粒机。”
  几个姑娘还在余悸里,—个在哭,却并无眼泪,其他两三个或神情木然,或如风中之叶在索索地抖,或失去节制—样不停地向涌到这里的人诉说:“他困得不行了,总打瞌睡,那么往前一栽,就听见他一声尖叫,脱粒机咚咚跳起来……
  我低头看,只见地上的麦子被血染成红色,一粒—粒地让人惊心。
  不少人倒在麦垛下或躺在队房的墙脚下睡着了。
  一场的人,都瘦黑如柴,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们就在这里站着、坐着或倚在场边的老树上,久久不散。偶尔听见有人说话,更多的人则目光呆滞地沉默着。
  人群中有人喊:“八队的社员回去了,回去了,回去割麦了……”
  我望了一眼地上的红麦子,走出人群,往回走。路上稀稀拉拉地走了—行人。—路上,我总想着李青桥——
  李青桥不太像农村人,生得很白净,用古书里的话说是个“美少年”。李青桥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胳膊。他的胳膊似乎比通常人的长。夏天,他只穿—件背心时,两只胳膊就完全地袒露了出来。长长的,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很精致亦很有力的一对胳膊。这对胳膊常引得女生偷偷地看,看罢脸一红,扭过脸去,可过不—会,又扭过头来偷偷地看。女生都喜欢李青桥,一半是因为那双好看的胳膊。李青桥是学校篮球队的,他篮球打得很好。他在场上跑,抢球、接球、送球,一双胳膊在人群里一闪一闪地,像本地水里的白跳鱼。投篮时,两只胳膊高高举在半空里,线条优美的两根,很迷人。他的手腕轻轻一磕,球飞—个弧度,刷—声入网,总要得到场内场外一片喝彩。我喜欢和他呆在—起。在—起时,就免不了要欣赏他的胳膊。他与你说话时,站着不动,两只胳膊自然地交叉着,放在胸前,样子很优雅。走路时,两只胳膊轻轻地很有节奏地摆动,让人有个幻想:倘若这对胳膊用力摆动起来,它们能像—对翅膀,将他带到空中。那天,我们走到一棵桑树下。其时,桑葚已红,一粒粒如奶头勾人。我仰望着,嘴里便津津地有了馋涎。“想吃?”他问我。我点点头,准备去找根竹竿来。“我能够着。”他一手抓住我,踮起脚,伸出右臂,居然就够到了一嘟噜—嘟噜的桑葚。他的手像雀喙—样,将桑葚一嘟噜一嘟噜地给我摘了下来。在他伸出右臂时,袖子便轻轻滑落了下来。前年,我参加一位朋友的雕塑展的开幕式,他的一件雕塑先是被—方银绸覆盖上,宣布开幕时,有人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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