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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5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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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一生不知道受过多少次批评,但总也改不了自己多嘴多舌的习惯。我伸手碰了碰那部稿子,对那位青年说:“你最好花一些时间,好好看一看,不要轻易将它退了!”

那位青年终于用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将稿子看完了。他说写得不错。但这样大部头的稿子,写的又是清代末年的故事,他没有把握,要请有经验的同志再看一看。

结果我发现,那部《括苍山》头两三个月在这位同志的桌上放着;过了两三个月,它又出现在另外一位同志的办公桌上。看过该稿的同志不免在闲谈中议论《括苍山》有些章节写得如何动人。它所写的风土民情在旁的小说中是不多见的。作者用的是章回小说的写法,一环扣一环,如果能出版,一定会拥有众多的读者。这时一位看过稿子的同志说:“小说里所写到的武功啊,打斗啊,婚丧嫁娶、民俗民情啊,读起来的确十分吸引人,但是这种题材的作品,在香港出版是可以的,在我们中青社……”持否定意见的同志说得更干脆,《括苍山》关于男女之间的事,写得太多太露了,不健康,中青社不适宜出版这样的作品。于是无形之中成了二对二的局面,半尺多厚的《括苍山》又回到原来那位同志的办公桌上。

我这个人本来就喜欢多管闲事,看到这部稿子的命运还没有最后决定,我又对那个青年小声说:“小李,《括苍山》如果真的要退稿,请你通知我一下。”我这几句话不知怎么搞的,终于传到了领导的耳朵里。不是二对二吗,室领导让我也看一看这本稿子,再作决定。于是,《括苍山》终于转到了我的办公桌上。这已经是该稿寄到中青社一年以后的事了。

我虽然断断续续地听到关于《括苍山》的不同意见,轮到我处理该稿时,为了避免先入为主,我将几份审读报告放在一边先不看,等我把稿子看完了再说。我将手边的工作稍为安排了一下,找了一个安静的清晨,先沏上一杯清茶,开始一页一页翻看这本书稿。

《括苍山》原稿用钢笔书写,字迹颇为工整。语言流畅,用字用句颇为老练,看得出来,不是老手写不出这样的稿子。作者一定是江浙人,不然他不会对江浙一带那些民俗民情以及民间发生的故事,有那么丰富的知识和深厚的理解。江浙自来多才子,想着想着,我不自觉地翻着稿上作者的署名和通讯处,想猜一猜这是何方人氏。

作者署名楼兴蠲。看名字有八成儿是女人,但我不相信女流能写出书中的生活和文字,这说不定是哪位高人的化名。通讯处呢,却是浙江省缙云县某小镇的粮管所。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只要有粮食吃,饿不死,那正是藏龙卧虎的好去处。俗语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说不定那位仁兄正高卧隆中,等待时机呢!

看得出来,作者受我国传统小说的影响较深。小说采用中国章回小说的形式,故事一环紧扣一环。一个高潮之后,波退浪消,平静了短暂的间隙,又接着另一个高潮。一场紧张的争斗之后,细吹慢打,又一场更好看的戏就要演出。但作者也明显地受到古典小说的负面影响,如某些男欢女爱的描写。

我把约百万字的整部小说原稿读完以后,再回过头来看四位同志的审稿意见。我发觉小说的优缺点,大家差不多都看到了,问题在于对整部小说的判断和评价。持否定意见的那位老兄,只注意小说的消极面;而认为只适宜于在香港出版的编辑,过于看重小说的教育功能,而忽略了寓教于乐的功能了。

有人还认为,小说里写到一夫多妻,要删掉,或者改写。我当时想,一夫多妻有什么奇怪的?这是古已有之,《三国演义》里,刘备不是有甘夫人和糜夫人吗?《红楼梦》里,贾政不是有王夫人和赵姨娘吗?在现代小说里,《家》、《春》、《秋》里,那个冯老太爷不是想讨鸣凤做女弟子,实质上是要讨小吗?《四世同堂》里,不是既有大赤包,又有姨太太吗?小说里出现一夫多妻或者有妻有妾,这既同小说里所表现的题材有关,与当时的现实生活有关,更与作家所要塑造的人物有关。《括苍山》写的是清代末年的生活,而且是在那样的家庭里,有妻有妾有什么值得奇怪呢?

我经过认真的思考,并综合了大家的意见,写了一封长信给作者。这封信内容包括一、关于本书的主题思想及总的估价;二、本稿的特色;三、小说的缺点及不足之处;四、对本稿修改的建议。我起草的信稿经室主任同意后,连同《括苍山》原稿十本用挂号寄还作者,请修改后再跟我直接联系。

信件发出后两个多星期,作者自己找上门来了。他自报家门说他叫吴越,本来署名楼兴蠲,从字面上看,应该是一个女同志,怎么出现一个胡子巴差的吴越来了?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其中必有缘由,我找了一个稍为安静的地方,准备跟这个不速之客细谈一下。

吴越说这本稿子是他和他的爱人楼兴蠲合写的。因为是初次见面,别的话我不便多问,我只说稿件是可以用的,修改意见我们在那封信里都已经讲了,和小说游离的部分,比如什么缙云话切音罗马字之类,要舍得删去;小说里过于露骨的男女之间的描写,而且几次出现,不好,要删。我说恕我直言,这部小说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毛病,就是不太精炼。成百万字,太长了,精干一些,小说就好看了。你如果自己舍不得动手,发稿前我也要替你删的。由我来删不如由你自己来删。我笑着说。

我和吴越的第一次见面,彼此谈得很融洽。他说为了便于改稿,他在国家语委借了一间小房子。作为礼节性的拜访,我还到他那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宿舍去看望过。他对我不以衣貌取人,没有轻看他这个小人物,颇有几分感激之情。他第二次到中青社来访时,偷偷儿将一份用英文写的About Myself(自传)塞给我。

我匆匆测览了一遍他这篇自传。文中说:“Many years ago I was a Rightist。”(许多年以前我是一个右派分子),并且“I was taken to the labor camp for 23 years。 ”(被送到劳改农场达23年之久),我轻轻说了一句:“Oh,my God!”(呵,我的上帝!)我将他这篇自传塞到我的抽屉里,找了一个借口,将他领到我们办公室外面不远的一个假山底下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所有这些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一张旧照片。原来,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演话剧,我扮演一个国民党少校,演完戏有人给我照了一张像,解放以后我觉得值得保留,没有烧掉而仍将它放在我办公桌抽屉里,同办公室的大都看见过。肃反一开始,有人就把它作为罪证,非要追查我的反革命历史不可,隔离审查了我半年多,我如实地讲了这张照片的来历,肃反领导小组又派人到我学校去调查,问题终于弄清了。肃反这一关我虽然躲了过去,1957年大鸣大放,我又提起了这张照片的故事。这就不得了,后来被划成右派,被投进监狱,送到劳改农场……”

我听了吴越的这一段伤心史,叹了一口气说:“你太天真了。你这篇英文自传,我替你好好收存,谁我也不让看。你现在是不是自由人?有选举权吗?你如果仍有选举权,你就属于人民,我就敢出版你的作品。这部《括苍山》是你自己写的,还是你和夫人合作的产品?”

吴越告诉我,他现在不但有选举权,而且已经平反,正住在原单位的招待所里等待安置工作。小说是他自己写的。只是因为稿子第一次寄给浙江人民出版社,审读已经通过,仅仅因为作者是摘帽右派而没有被接受,所以才借用爱人的名字和通讯处。我说:“将来这部长篇小说正式出版,我们决定用你自己一个人的名字。”我在假山底下,望了望天空,看了一眼这位长相比我老得多的作者说:

“吴越,你好自为之呵!生活的坎坷对一般人来说是令人痛心的,但对一位作家来说,不一定是坏事。司马迁不被判宫刑,他不一定能写出千古流传的《史记》。曹雪芹如果顺顺当当做他的大少爷,不被抄家,不举家食粥,他能写出《红楼梦》吗?近代的中国,哪一位作家没有一肚子苦水呢!多难兴邦。苦难的生活压不倒我黄伊,我相信也压不倒你吴越!”

我跟吴越的这一段交往,将深深地存留在我的记忆里,久久不能淡忘!

 ──原载《纵横》杂志1998年第6期

  附录五

  《括苍山恩仇记》散论

 应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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