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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长陵又给两人倒满了酒,又夹了一口别的菜吃,二人便这般,一口酒一口菜,对着稀疏的月色与满园的花香,饮到了远处山寺传来的夜钟声声。
满桌菜空了,酒也尽了,男人站起身,仰头望着一弦明月,一拂肩头落花,道,“乘夜赶路,也别有景致,我这便告辞了。”
胥长陵放下竹箸,轻道:“为何这般匆忙?”
男人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如今见你声名显赫,权势滔天。今夜,你还肯同我这个江湖结交的朋友同桌共饮,便是将我依旧当做朋友,既是朋友,若这一切是你心中所愿,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明翼。”胥长陵轻轻唤着男人的名字。
明翼……这男人正是找了他数月的杜羽,他从东魏到晋华,一路辛苦波折,如今一切言语,只化在这一席酒中。
杜羽负手而立,月色铺满他的衣衫,“温言,你我之情,止于江湖。”
你我之情,止于江湖……
胥长陵眉目半垂,薄唇轻抿。
杜羽又道:“小西还好,她只是很是想你,但人世自有别离,这份想念她亦会埋入心底,等我回去,会替她找个温厚君子、良善人家,像自己的女儿一般将她风光嫁去。”
胥长陵依旧不言不语,黑衣黑发,在树荫之下如幽影,明灯亦不能照亮。
“告辞……”杜羽出言,一步迈出,登时有风来,吹得他发丝飘飞,衣衫齐动。
“小西,是燕梧心和殷澈的女儿。”胥长陵缓缓道。
杜羽脚步即刻停住,他顿了顿,才蓦然转身,盯着胥长陵依旧平淡的背影,他张了张口,才问道:“你一开始就知道?”
胥长陵拿过酒壶,晃了晃,酒壶已空空,他抬手将空酒壶扔了。
呯啷一声,杜羽抽出腰畔长剑,直指胥长陵后颈,眼中一丝悲伤之色。
胥长陵却转身,那剑便指向了他的咽喉,他并无半分在意,只看着杜羽的眼睛,薄唇轻启,“不,如同我与你的相识。”
他们的相识,是萍水而聚,是江湖义气。
杜羽死死地盯着他,想要透过他深邃如渊溟的眼眸看透他的心,他久久地注视,“——”夜半的钟声又起。
他终于将长剑收起,“我会带她离开魏都。”
胥长陵轻轻摇头:“只怕不能,她如今在骆铖手中。”
杜羽凝眉,“难道骆铖不是因为知道你的身份,才……”
胥长陵道:“不,他早便知道小西的身世。”
杜羽举手覆面,长叹一声,“积云书楼十一年前的祸事究竟为何而起?你定然知晓!”他看向胥长陵。
胥长陵眼神沉沉,他起身,与杜羽错身而过,立在院中一口枯井旁,轻道:“此祸,在骆广创积云书楼时便已注定。”
“圣祖皇帝……”杜羽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树影轻移,脑中急转,忽地,他猛然抬头,道:“你既知道会有如此局面,为何不告而别?你明知道我会带小西回京安顿,为什么不说那地方于她来说是凶险之地!”
胥长陵不曾回答,却是附身,拾起井边一粒石子,投入井中,只听井中先是一声细微石子入水的之声,继而,那三丈之下的水中又传来数声隆隆之暗声。
他回头看面色晦暗的杜羽,轻道:“你听,如同这井,水深不见底,却有数条暗流涌动,若是投入一粒石子,便能打破这表面的平静,而本毫无动静的水井,便能露出本来的面目,而你细辩声势,自然会明了究竟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之中,究竟如何舀取自己想要舀到的那一瓢水。”
素君的忧虑()
杜羽眼睛微眯,寒光隐现,他注视着胥长陵,胥长陵面容幽暗,他就这般站立,风吹扯着他的衣袂,衣上金丝银线的绣纹熠熠生辉,他如站在至高之巅,凌然高绝。
杜羽忽复又抽出长剑,向树下席中割去,草席霎时一分为二,“温言,从此你我再无交情,来日修罗场上若相见,——不死不休!”
他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忽自林中现身数人,皆手持三尺长剑,月下寒光似水,齐齐指向杜羽。
杜羽一扬手,剑势如虹。
“让他走。”胥长陵开口。
那些人即刻收剑归林,似根本不曾出现一般,似一切都不曾发生一般。
杜羽脚步只有片刻停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胥长陵看他出了庄园,跨马而去,连月光都不能追寻的他的身影,唯有深深地阖目,负手交握,缓缓成拳。
这天下,终有一乱,无论是帝王还是布衣,都是命运之局中微不足道的棋子,而他,从不甘心为一枚棋子,不管是天还是命所注定!
杜羽一路疾奔,旷野之中风声呼啸,晦暗的月色之下,只见远处天地交会之间,台原之上,晋华数座帝陵将冢的轮廓隐隐约约,陵邑城墙无数灯火隔林木长河,也只剩下点点微光。
他猛然拉住了奔马,马声顿时嘶鸣,似要响彻天地一般。
燕梧心……燕梧心……
她名动天下之时,他不过是个白衣少年,她死于凉台之上,闻得满街扼腕叹息之声,却无人敢替她收一收尸身,纵然冠盖满京华,却落得这般凄凉。
当时他便心生怅惘之意,帝王之怒,如翻云覆雨,杜氏虽是三百年门阀,根基深厚,谁知道哪一日会不会变成旁人的拦路之石而不除不快,若大树倾倒,只怕亦是落得暴尸于野的下场。思及此,杜羽满心凄惶,王侯将相,亦不过黄土一陇,来日朽没凋零,哪里又管得什么身前霸业身后之名。
他不由苍然大笑,回头看已是极远的桓京城墙一瞥,伏身在马背之上,笑得天地亦为之变色。
*
今夜乌云蔽天,右相杜府后院绣楼之上,传来阵阵断断续续的琴音,只听一阵疾弦响过,一声噼啪之声,已是弦断音止,素君猛然收回手,那断弦还是打在她手指上,沁出了一丝血痕。
“小姐!”一旁侍立的莲蕊慌忙回房取了药匣与她敷药。
素君摆摆手,伸头却看向远处杜少珏的院子,将袖中的绢帕随便裹了裹手指,同莲蕊道:“你看,是二哥回来了吗?”
莲蕊盱起眼睛向那边看了看,不太确定地点头:“看有灯出了二公子的院子,应该是寻音姐姐去接了吧。”
素君猛地站起,转身便要下楼,莲蕊忙把药匣塞给一旁的小丫头,急急跟上,道:“小姐,夜深了,明日再去找二公子也行啊。”
素君摇头,踏着花间小径,走得脚步匆匆。
莲蕊不及提灯,只得紧跟着素君的脚步,生怕她走路跌一跤。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不多时便到了杜少珏的院外,见寻音提着风灯,正迎了杜少珏回来,杜少珏一抬头,看见妹妹满面难言般地站在他院门外,上前道:“素君,怎么了?”
素君低着头道:“二哥才回来,先进门再说吧。”
一群人便都进了院内,寻音吩咐侍女备水备衣,素君进了书房坐着,等杜少珏盥洗完毕进了书房,她还是一副呆呆地模样坐在窗边。
杜少珏少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有些不宁,轻声唤道:“素君?”
素君忙回神,一时捏紧了手帕,先道:“莲蕊,你出去。”
莲蕊低头退出了书房,素君这才缓缓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抿抿唇道:“二哥近日可有去周府拜见?”
杜少珏眉头只微皱一瞬,便道:“上月去送了节礼。”
素君又问道:“可有见到周姐姐?”
杜少珏撇过脸,望着窗外廊下垂下的灯穗,随手摸了书案上一只玉镇纸把玩,道:“不曾。”
他自然是不曾见到周宁,两月之前,他亲自安排的周宁同她表哥秦子涣私奔的。
素君只得抿抿唇道:“今日,母亲令我带着礼物去了周家,因为……母亲听说周姐姐不知道为什么得了病。”
“是么,那你见到了么……”杜少珏问得有些心不在焉。
素君摇摇头,道:“不曾见到,周家夫人说,周姐姐的病有些怪,已经卧床俩月,不能见风,也不能见光。”
杜少珏轻道:“哦……”
素君却扭头看向杜少珏,“哥哥就不急么?母亲已经令人去往平安州采买腊月里哥哥同周姐姐成婚的礼品了,周姐姐这一病,恐会误了婚期。”
杜少珏若有所思地道:“既然病了,那婚事往后延一延也行。”
素君蹙眉道:“什么病,连光都不能见的?我要去见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