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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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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听出苻长卿在夸奖自己,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她颤着手取出怀中锦盒,俯首呈至苻长卿面前:“这是,这是姜大人的一点心意。”

苻长卿眉毛一挑,伸手接过锦盒打开,看着内里十颗莹白透亮的珍珠,默然无语。安眉不敢看他微扬开的玉色长袖,慌忙抬头找话道:“姜大人说,这个是进上的北海贡珠,如果没有门路很难得到的。”

结结巴巴说这话时,安眉分明看到面前宛如谪仙的男人双目一亮,于是她紧张不已,满心希望这礼物能讨他欢心。苻长卿果然不负安眉的期望,缓缓地、开心地笑起来。他对安眉扬扬手中锦盒,颔首道:“既然是姜县令的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谢谢你,这份厚礼我非常地,满意。”

安眉立刻长舒一口气,当下开心不已地对着苻长卿又是一拜:“大人满意就好!”

“嗯,除了这份礼物,姜县令可还托你带话不曾?”苻长卿唤来阿檀,示意他替安眉斟茶。

安眉像捧着宝贝一般托着茶碗,努力在肚中搜索着姜县令交代过的话,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嗯……姜大人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请您平日多照顾吧。”

“呵呵,苻某岂能愧受姜县令的厚礼,我已经明白,安先生放心。”苻长卿将锦盒放在案上,吩咐阿檀道,“既然安先生已无他事,天色也不早了,若不嫌弃就在我府上将就一宿罢。阿檀,你领安先生去张管家那里,叫他好生安排。”

“是。”阿檀领了命,便引着迷迷糊糊的安眉走出苻长卿住的庭院。一路上他不停回头打量安眉,终是忍不住少年天性,问安眉道:“安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嗯?什么?”安眉摸不着头脑,怔怔反问道,“我们有见过吗?”

阿檀皱起眉毛,眼珠子一转复又笑道:“我们应该没见过,是我记错了。”

安眉因为阿檀是在苻长卿身边侍奉的人,所以发自内心地想要讨好他,却又因为不会其他笼络手段,于是在阿檀交差临去时偷偷塞给他一锭银子:“这个给你,随便买些糖吃……”

阿檀满脸欢喜地道了谢,又对安眉扬了扬手才转身离开,只是刚回到内庭他便立即冷下脸,将银锭信手往水潭里一丢,拍着手走远:“什么玩意儿……好俗气的东西!”

第九章

“哎呀呀,这吃稻粱与吃糟糠长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样,”回荥阳的路上,安眉骑在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长卿仍是魂不守舍地叹息,“哎,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卢焘升挽着缰绳,忍不住在一旁笑话她:“这一路都听你赞了多少遍了,你倒说说,我是吃什么长大的呢?”

安眉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望着卢焘升道:“你是吃黍米长大的!”

“哈哈哈……”卢焘升闻言大笑,冲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谢夸奖,谬赞谬赞!”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认真打马前行。

二人转天回到荥阳向姜县令复命,姜县令仔细听过安眉的描述,很是满意:“呵呵呵,这么说,苻刺史他很高兴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着收下的,还说肯定会照顾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兴。

姜县令当即赏了安眉一贯钱。当安眉领着赏钱从后堂出来,自然又被差役们团团围住,沉甸甸的赏钱当晚就化作酒肉填进了各人的肚肠,正所谓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换来亲兄弟。

糊涂的安眉就这样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当初姜县令收下“安眉”的贿赂,又因为被她捧得高兴,于是聘请她做了荥阳县衙的钱谷师爷。现如今做官离不开幕僚,当县令的总得有五六个师爷才办得好公事,师爷们分别在衙中领着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等职。安眉就是钱谷师爷,而卢焘升则负责撰写书启,是姜县令的书启师爷。

钱谷师爷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主管县衙的钱粮会计。安眉从前跟着婆婆操持家计,算账还是会的,在去洛阳办事的来回路上她又请卢焘升教了点常用字和算术,如今遇到难题也靠他照顾,勉强算打发了师爷的差事。

安眉一适应生活就开始往大兴渠打听,借着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劳役中找到了来自扶风县的劳役头目,顺藤摸瓜如有天助,她顺利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当安眉在劳役们震天的号子声里走进大兴渠,她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土坡,把装满肉馅馒头的白布包塞进徐珍手里。她双唇哆嗦着,跟随丈夫进入无人的工棚后,立刻惶惶下跪流着泪承认:“我……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丈夫徐珍将馒头放在一边,歪头吐出嘴中泥末,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脸上满是干裂的泥浆,上半身穿着肮脏单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裤腿一直撸到膝盖以上,露出伤痕累累精瘦的小腿。这一身的褴褛与衣着整洁的安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使她越发惶恐,一边抽噎一边为自己辩解:“是婆婆要将我改嫁给小叔,我不愿意,就跑出来了。我是为了来找你的……”

“嗯,”这时一直面无表情的徐珍终于开了腔,他双眼直瞪瞪盯着安眉,却很平静地发话,“我一直在渠上苦,不识字又没钱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这么过着吧。”

这一句话的效果堪比一颗定心丸,安眉总算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感激地朝丈夫点点头:“我如今,我如今在县衙里有了差事,他们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钱了,一定会经常来送吃的给你,你跟同村的人说说,叫他们不要对外说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问安眉为何会有这样的际遇,只是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们都有分寸。”

安眉没想到丈夫会这样顺从自己,真是如同做梦一般,想想都要乐得笑出来。她觉得快乐,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几乎每一天都是快乐。县衙的活计做熟了就不难,还能捞到油水三五不时往大兴渠那里送;县令很和气同僚又热情,凡事还有卢师爷帮她;隔段日子她会借着寻欢上春风酒肆,实则是掩护卢师爷与康古尔见面,在康古尔淙淙流水般的琵琶声里,安眉有时会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个被安眉镌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经全然忘记他那些深奥的开场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记得他的神气,像雨后滑过湖面的第一道清光。

那样的一个人,还能再见吗?

然而现实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与苻刺史见面了,并且距离初见不过短短一个月。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寒气已至,北风朔朔夹着雪花,冰凉凉袭人脸面。午后安眉去渠上看过丈夫,刚要回县衙,却忽然被迎面来的两名官差拦住。那二人是郡府中的衙役,安眉从衣着上辨认出来,一脸诧异地望着他们问道:“二位大哥,有什么事么?”

“您是县衙的安师爷吧?赶紧跟我们走一趟郡府,上面来人问话了,”两名官差客客气气说完便将安眉挟住,手下的力道却极为狠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师爷,得罪了。”

安眉整个人被震懵住,当下只能稀里糊涂跟着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将手劲一丢,她顺势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听到身后有人报了一句:“荥阳县衙钱谷师爷安眉带到——”

安眉一怔,跟着听见一声凄厉地惨叫,这才心惊胆颤地抬起头。她发现自己身旁正立着四名官差,被官差围在当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昂的县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两名官差狠狠收紧,她身后有两名官差按住她受刑,使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浑身发颤地惨叫。姜县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乌纱,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泪淌了一脸。

安眉浑身一颤,这时便听见堂上醒木一响,她赶紧掉转过脸,恰恰看见苻长卿双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见如神仙般的人,怎么会在这一刻冷酷得像数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是不招?”拶指之后,一名官差如此问满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却是虚弱地摇头,发白的嘴唇嗫嚅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哼,”堂上传来一声轻哼,接着是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安师爷,你来帮着季夫人认认,这个是什么?”

安眉怔怔抬头,看着郡府的刑名师爷将一只锦盒递到自己面前,内里是十颗光华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惊,立刻明白是出了什么事——苻刺史来问罪了!

安眉不知该站在什么立场,惟有选择老老实实回话:“这是……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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