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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潮-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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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今天村长兼村支书的位子上,是费了一番心计的。他有过上上下下都圆满的辉煌日子,他是小村的核心,谁不敬他,哪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将他请到酒桌上。他的赢人之处是会用权力,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人。然而,他偏偏就看错了一个人,那就是刘连仲。那么多的年轻厂长都是老座子一手培养出来的,刘连仲不是,他是在老座子看不起他的时候,自己杀出来的。他溜过了村长的这双慧眼。他怎么就成势了呢?刘连仲你还嫩呵,这八仙过海的年头,人炼人,海也炼人呢。他想让刘连仲过一过赵老巩的这道“海关”。弄深了,他的工厂得关门;弄浅了,他得求村长来说情。他想着,有些沉不住气了,对赵老巩说:“老巩叔你儿子是市长,治治刘连仲!”
  赵老巩感动了:“你就吩咐吧,老叔是船师,谁敢不听?”
  “咱村污染最严重的企业就是造纸厂。”
  “造纸厂,记住啦。”
  “是刘连仲的厂长。”
  “这狗日的,尽胡来!”
  赵老巩像头拉磨的老驴,在西海滩泥岗子上的造纸厂外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真没想到刘连仲会有这份能耐,虎虎生生地鼓捣起工厂来。工厂很简陋,周遭儿堆着白花花的草垛,没有院墙,是用石棉瓦围起来的,里头隆隆的机声被老人听串了就像涨潮的涛声。老人望一眼烟囱直直摇入蓝天的黑色烟柱,就骂一句:“横糟呢!”然后鼻腔里引发出喷喷的声音。老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工厂是啥样子,他以为工厂是城里人的事。
  大海坏掉的情形是很吓人的,他被迫卷进来了,闹不清自己的对手是谁。但谁糟践大海他就跟谁没完,他想着。熏风已经充满了酸涩的气味儿,他已唤不到大海的原本气息了,老人忍不住猛猛地咳嗽起来。找到水道口,老人瓮似的蹲下来,瞅着黄浊的流水,心情坏透了。他愣了一会儿,将右臂的袄袖卷起来,把胳膊攮进浊水里,一搅一搅的,半天才抽出来。他看见瘦瘦的胳膊上现出了癞病似的黄白颜色,慢慢就热了,之后便蜇得慌。他甩了甩胳膊,站起身,一撅一撅地顺着水流走了。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黄浊的水流,入渠,转弯,爬滩,入海。到海边了,他看见黄水与海水交融时一点一点变成青紫的怪圈儿。他勾着老腰,看了好长时间,心里惴惴的喘不上气来了。胳膊肿胀得疼了,他方省过神来,弯腰将胳膊在水里涮了涮。然后,老人背着手沿水流走回来,一副要吞人的样子。
  他在造纸厂门口站定了,充满愤怒和挑衅地吼了一句:“刘连仲,你出来!”
  赵老巩连吼了好几句,竟把小厂子吼懵了。过了好半天,他看见有两个人走出来,他眼拙看不出来,两个人的身影像团火,窜上他的眼帘子。赵老巩等着来人走近一些,就认出是刘连仲和一名小工人。刘连仲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灰西装,手提大哥大,见赵老巩老脸阴着,就眉眼讪笑着叫道:“大伯,您老来屋里坐呀。”
  赵老巩回过眼,剜他:“瞧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工厂就咋不好好弄弄哩?”
  “出啥事啦?”刘连仲装糊涂。


  “别问俺,你自个儿看!”
  刘连仲漫不经心地笑笑:“俺看啥?”
  “海!”
  “海咋啦?”
  “海坏啦!”
  “咋坏的?”
  “别给俺打哑谜!”
  刘连仲的瘦脸阴沉沉的,故意说:“您老别听四菊瞎说,她是叫海港姓高的小子迷惑啦!您老又不是环保局的,别费这份神啦!留口唾沫暖自己的心窝子吧!”
  赵老巩瞪大的眼里闪出骇人的光,腮上的干肉抽抽地抖了:“刘连仲,你别攀别人,咱都是海养大的,手心手背沾着腥,打断骨头连着筋。现今年轻人啥都不懂啦,不懂,也就掂不出轻重,大伯不怪你,但你从今日起得想招子治治污染啦!”
  刘连仲听着老人的热肠子话,声气就软和下来:“大伯,您的心情俺懂,其实,俺也怕失去大海。俺爹说瓜菜代的年月,海藻救过俺的命。过去俺也搞养殖,俺能眼睁睁地……唉,俺想,等赚够了钱,添个净化污水机!这会儿,俺还买不起!说真的,底子薄哇。”
  老人不是屈尊俯就的人,可他见刘连仲不跟他穷横,也就知足了,说:“你个鬼小子,总算讲道理啦!别一杆子支太远。限你十天内拆东墙补西墙,也要把那个机添上!记住啦?”
  刘连仲心里觉着屈,没言语,只能用一张无语的冷脸来抵挡,挡老人,也挡自己的心。
  朱全德立足的海滩,旱了熬盐涝了撑船,不旱不涝的时候就是晾晒海藻的季节,几天来,他晒了一大片死藻。日光很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新鲜的藻腥味儿,他看着海水推上来的红藻,拿叉子挑平摊开,觉得一时半会儿干不完。刚摊一小块,他就累乏得不行,眼前目眩迷迷的,以往摊一天也不觉累,这是怎么啦?他踏着乱蓬蓬的藻草,一摊散肉堆在那块泥坨子上,抽烟,看海,听不远处拢滩的渔人哼那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他看见日光从海面斜斜地照上来,依旧能看见一环一环青紫色的怪圈儿。海不遂人愿,悠悠荡荡的还是老样子。老人叹息着,将粗短油亮的烟斗衔在嘴角,瘪瘪嘴巴,有滋有味地咂巴着。
  赵老巩终于找来了朱全德。这时的赵老巩像个怪物似的,纹丝不动地冲着造纸厂站着,鹰隼一般的眼睛,如两洞黑黑的枪口。
  朱全德这几天也在为海藻死亡焦虑,自从他失去灯塔看守一职后,不能闲着,就干起捞海藻的营生。他让赵老巩找他当市长的儿子或是找当县长的姑爷。赵老巩说这点小事就不求他们了。
  朱全德想了一个治刘连仲的损招子。天黑下来以后,赵老巩和朱全德就悄悄溜到纸厂的水道口,很吃力地搬来石块儿,再拿海藻堵缝儿,将水道口堵了个严严实实。第二天早上,刘连仲看见满院横淌竖流的污水,当下就炸了,工人们一阵紧忙活。起初,他们以为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干的,可是隔了一日水道口又堵了,堆放在库房里的卫生纸泡坏了不少,工厂里乱得像闹土匪。一连闹了好几天,找不到对手,气得刘连仲对着旷野骂大街。后来,他疑心是四菊找人干的,就派两个工人夜间蹲在树棵子里抓人。
  那天天黑不久,赵老巩和朱全德又去了。他们知道刘连仲吃了瘪子对这事很上心了。上心就好,是大海跟你过不去,大海不瞎眼呢。两老人站在夜海的风景里,听自己的心跳。一溜儿海风吹散一片薄云,夜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朗朗瞑色在天幕上起起伏伏。他们走上老河堤时,脚底就有些劲势了。他们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去干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就像出征的勇士。河水在老人脚下亘古不息地流淌着。这是一条运盐河,一头入海,那一头弯弯曲曲钻向北山根儿。赵老巩说河里盐分重,没有枯水季节,冬日里也是盈盈满槽水。海水泛滥时,一河清澈变成一河浑浊,裹挟着杂草臭鱼,直抵北山根儿的洼地。朱全德忽发奇想,说如果将老河入海口装上大闸,平时关严,将村里村外的废水引向老河,一闹海潮,将大闸张开,咆哮的海水就会顶着浊水去远,这样就会把海保住了。赵老巩说世上原本就没有八面光的事。草垛映着月光,地上旺白旺白的,濛濛如罩。赵老巩没看出有啥不对劲儿,那里除了机器声就是他自己刮刮拉拉的走动声。两老人轻车熟路又直奔水道口去了,老腰刚刚弯下来,用废纸将口子堵上了,就从暗处跳出两个小伙子将他俩揪住了:“老东西,活腻了吧?”“老不死的,可等着你啦!”
  赵老巩和朱全德被抓住了。赵老巩运足气力愤愤地一抡胳膊,跌在泥坎子上了,骨碌碌滚进废水池里,脸碰在水泥管子上。朱全德嚷着:“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是赵市长的老爹!”吼着,就弯腰去拽赵老巩。
  赵老巩顿觉浑身火辣辣地难受,眼前是一片糊糊涂涂的黄白,一时间觉得身子飘起来,飘到深渊里。两个小伙子慌了,赶紧七手八脚将老人拽上来。赵老巩水涝涝的身子向后挺着,发疯似的喊道:“你们等着,俺不饶你们!”他梗着脖子使劲儿扭动着脑袋,眼窝里禁不住流进一片灼热的粘液,螫得眼睛生疼,眨眼就啥也看不见了。
  刘连仲听警卫说把赵老巩推坑里了,气得大骂两个小伙子。他马上想到四菊不会饶他了,一咬牙,真的把造纸厂关了退回原主,损失的钱就打水漂了。
  天黑下来,赵老巩坐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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