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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烽火录-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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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努尔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眼前这位女人,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国王陛下与这个女人很有点交情。他不能把握的是这份情的深浅。

司马燕容打出了“秋实”的仪仗,高卉没有反对的意思,马努尔本打算以“夫人”来称呼她,这个词在晋代是用来称呼诸侯之妻的,但很明显,高翼并没有与她举行过婚礼。这样做也不合适。

考虑了半晌,马努尔采用一个西方化的中性词“女士”来称呼司马燕容,见对方没有异议,他终于可以放下一件难题了。

太阳落山了,码头上人潮逐渐散去,马努尔小心翼翼地引领着司马燕容下船,司马燕容的仪仗队还在码头上,只不过剩下的人员已经不齐。领头的一位爵士上前,报告了高卉进入辽汉商社的消息。司马燕容长出一口气,复小心翼翼地问:“没什么事吧。”

辽汉人的思维跟晋人显然不一样,除了身在其中的马努尔、高卉感觉到礼仪的麻烦与差别,其他人根本不在乎这些。那位爵士毫无自觉地回答:“没事啊。燕公主,卉公主说她先行一步,在商社等你一起进晚餐。

对了,今晚举行的是‘百龙宴’,我们捕捉了数头猪婆龙(扬子鳄),卉公主听说后表示:王曾称赞过龙肉的鲜美,所以要尝尝鲜。伙伴们已先行一步,去炮制龙肉,燕公主,请上轿吧。”

龙肉?!这些人竟在晋都叫嚣着晚上要吃龙肉,真大胆妄为。

不过,阿卉虽然纯真,但关乎国体的事想必她还要重视,她不懂,身边也会有人提醒,既然大家都没反应,那一定是风平浪静了。

怎么会风平浪静了呢?

马努尔在旁边看着仪仗队队长请示汇报,感慨地自言自语:“还是国王陛下睿智,他怎么说的呢——礼节越繁琐,对人的禁锢越厉害。还是汉国好啊,我们不追求太多的礼节……”

那名爵士打断了马努尔的话:“大人,您就是外相马大人吗?向您致敬!朝廷官员正在理藩院等你,请你现在就去,那里就是他们的车轿。”

官员要连夜找马努尔说事,不会是……司马燕容担心地看了马努尔一眼。

马努尔清了清嗓门,拿出上官的威严——这幅威严的表情,他在鄞州(今宁波)常见,现在他也如法炮制:“派几个人随我去,我需要向导。燕公主,下臣先行一步——请放心,国王陛下已经交待过了,我心中有数。”

等司马燕容回到商社时,淡淡的暮霭已渐渐升起。

三山人早已习惯了散步时街头遇到国王也在抄着手,四处闲侃的场面,隆重的欢迎过后,商社已恢复平静。除了准备晚宴的人还在忙碌,其余人该干啥干啥。

等司马燕容下了车,正好望见高卉在院中溜达,几个熟人陪在她左右,其中也有一名高句丽商人,高卉忽而用汉语,忽而用高句丽于跟人交谈,语调活泼得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精灵。

“燕姐姐,这里来”,高卉雀跃地招呼。

司马燕容对她很有好感,闻声立刻走了过去,猛然间,她看到高卉身边竖着两根黑色的大柱子,这大柱子竟还有眼睛,眼珠还四处乱转,司马燕容吓了一跳,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你们都散去吧”,高卉吩咐说,接着,她又回头对那两根黑柱子说:“囊瓦,囊图,你们也退后点。”

“是滴,是滴”,那两根大黑柱生硬地回答,司马燕容这才知道,这两根黑柱也是人。

高卉嘴角含着微笑,拉起了司马燕容的手,一脸天真地问:“你跟马外相谈得怎么样?你们是在谈北方吗?”

司马燕容默默点点头,高卉拉着她缓缓地沿水池边踱着步。颦起眉轻叹一声:“今夏以来,我们在冀州方向损失了六个商队,中原音信不同,郎君一直想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在长江口,我们遇到了朱龙骧(龙骧将军朱焘),他与郎君有旧,听说我入国朝觐,特地来登船看望,我们这才知道中原所发生的事情。地狱,那里已经变成了地狱。”

高卉的话也勾起了司马燕容的伤感,她也随着高卉深深叹息。

北方,汉人生活入地狱深渊;晋都,朝臣们夜夜笙歌燕舞,却还在计较礼节上的小事。

“我们那有一个西域藩僧,传的是另一套宗教”,高卉继续说:“他译了本书,说是西方罗马国的书,也就是你们叫‘拂菻’国的。书里面有首诗,说是他们国家的一位诗人在三百年前写的,我很喜欢……”

高卉提起了嗓门,轻吟道:“是谁,第一个发明了可怕的剑?

他是多么野蛮,多么铁打心肠!

从此人世间产生了残杀和战争,开通了捷径——直通恐怖的死亡。

但也许冤枉了他,本是我们滥用了他交给我们对付野兽的武器?

这是黄金的罪孽;古代本无战争,只有山毛榉木杯子伴人进餐。

没有城堡,没有围寨,在杂色羊群环绕间主人无忧无虑地安眠。

我愿活在那个时代,不知道凄惨的战争,不至心悸地听军号吹响。

如今我却被拉上战场,而某个敌人已手持注定扎进我肋部的长枪。

救救我吧,我的神!当幼小的我在你跟前奔跑,你就把我扶持,哦,神,把青铜标枪引离我身!

仁爱的和平,手持谷穗而来吧,从你白袍的衣裾里倾泻果实(提布鲁斯著,不全)。”

高卉谈着这首诗,脸上却没有相应的悲戚,她只是出于青春少女故作忧郁的心思,喜欢这首诗里飘散的淡淡的哀伤。

司马燕容还在回味这首诗,高卉话题一转,又谈起了另一首诗:“我还喜欢一首诗,也是那个西域藩僧译的,那首诗只有两句,是一个无名战士的墓志铭,简短有力,读起来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诗还是诗集开篇第一首:我长眠在这里,遵从你们的意愿。

瞧,多有意思——我长眠在这里,遵从你们的意愿。

啊,还有一首诗,是描写亲吻的:‘象打破的酒坛一样,很远便闻到香味;象蜜蜂群集的花园;象香水瓶;晒过的香料的味道飘在空气中;洒满香水的头发如芳香的花簇……

亲吻,多么美妙的感觉,每次读到这里,我都喘不过气来。”

高卉刚谈完死亡,紧接着又谈恋爱、谈亲吻,司马燕容很不适应她这种跳跃的思维。她的心里就像一个十吨重的卡车正在飞驰间,猛然撞上了一堵墙壁一样难受。

正烦闷间,高卉却停下脚步,俯身询问一位坐在水池边的人:“你在干什么?”

这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拂菻人,司马燕容认识他,他就是那位督造水钟的人。那个人膝上摞着厚厚一叠纸,正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听到高卉问话,那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一骨碌站起身,向高卉深深鞠躬,叽里咕噜说出一大堆话来。

司马燕容招招手,那人的翻译一溜小跑的过来,汇报说:“王妃娘娘,他在测算水流,调准水钟。”

“啊,我在三山随国王陛下散步时,也曾遇到过一位你的同伴儿和你在做相同的事。国王陛下说……”

高卉学着高翼的强调,一板一眼的复述道:“水钟要想准确,就必须懂得流体力学,有个叫托……托什么的定律。”

高卉说到这儿,泄了气,恢复自己本来的嗓音:“反正是有一个名字比较绕口的人,发明了一个测算流水速度的算式。当时,国王陛下在他的纸上写下了这个算式,你可找你的同伴问一问。”

翻译叽里咕噜翻译着,高卉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其他方面,她瞥着远处一堆人,问:“燕姐姐,那是什么人?”

“哦”,司马燕容心中还在想着马努尔的交涉,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答:“是来这里聚会的书生,他们常来这水池濯足赋诗,饮酒作画——也成了一个景,不理他们,都是些狂徒。”

“哦,晋诗,好唉,我喜欢”,高卉听了这话儿,反悄悄朝那个方向迈了几步。

正在这时,一个狂狷的声音亮起:“天地虽阔,除绰外,再无一人可称为有才也。卿且试试,此赋掷地有金石之音也。”

高卉笑了,她突然亮起嗓门,脆喊一声:“胡不归去?”

司马燕容吓了一跳,你高卉一个胡人,竟敢在当世文宗那里咬文嚼字,这不是找死吗!

是孙绰,国丈褚裒失势后他也丢了官位,本来,按历史进程,他应该到王羲之府上当幕僚混饭吃,高翼也提前给他打好了铺垫。但孙绰在回去的路上文思泉涌,提前作出了《天台山赋》,自持才高的他不甘心做个小幕僚,再加上他在汉国发了一笔小财,暂时衣食无忧,于是便在建康继续钻营。

可惜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此乃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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