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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2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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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领着黄宗会,一起走进卧室里去。
    “哦,兄坐!”大约看见张自烈发呆的样子,已经重新平静下来的顾杲做了一个手势。等朋友坐下,他又回到椅子上,前倾着身子,低声说:“兄休惊疑,眼下留都这局面,也难怪他如此——哎,这事回头再对兄说!”
    这么解释了之后,他就坐正了身子,提高声音问:“那么,兄此次回留都,不知有何公干?能多住些日子吧?”
    “哦,不!”张自烈摇着手回答,“弟因母亲久病,几度来书催归,是以向史公告准了假,意欲回去探视。此次来留都,一则是顺路看望兄等,二则是史公有一封书在此,一俟交与辟疆,弟便启程,实不能久留。”
    顾杲沉吟了一下,说:“既是这等,弟亦不敢相强。不过今日赶了半日的路,兄想必也倦了。天气又冷,不如今夜权且在此歇了,明日弟陪兄一齐去访辟疆,如何?哎,对了,午时已过,兄可用过膳不曾?”
    张自烈点点头:“弟与泽望已在路上吃过。倒是弟归心似箭,最好明日便能启程,若是明日再访辟疆,只怕……”他本想说下去,忽然听到东问里传出黄宗羲兄弟争执的声音,就临时顿住了。
    只听黄宗会说:
    “小弟自接大哥之书后,便说既是这等,就不来也罢。惟是母亲之意,仍命弟前来,并说钱大宗伯是世交,请大哥求托于他,或能相帮也未可知。”
    黄宗羲的声音:“母亲又怎知钱牧斋做了大宗伯?还不是你们兄弟怂恿!慢说钱牧斋我是不去求的,即便去求他,还未必有什么结果。须知如今这乌纱不是文章换得到的。人家要的是银子!现今朝廷已开下单子,一个武英殿中书九百两,一个文华殿中书须一千五百两,内阁中书两千两。只要肯纳银,哪怕你目不识丁,也照样能人学选贡,再不济,也可以混个把总、游击!你既然拿不出银子,只好自认倒霉!”
    “可是,朝廷不是下过旨,让贡生来京候选么?”
    “哼,那是什么时候的话?如今又是什么时候!告诉你,如今是‘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只听这首民谣,你就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黄宗羲的声音越说越高,使坐在外间的两个朋友既不能交谈,又不便干预他们兄弟间的私事。所以顾杲望了望张自烈,建议说:“眼下时候尚早,如兄急于访辟疆,不如弟这就陪兄去?”
    张自烈自然没有异议。于是,等顾杲走进西间去,添加了御寒的袍服之后,两人也不惊动黄氏兄弟,只悄悄揭开门帘,走出门外去。
    三
    张自烈和黄宗会进城时所雇的两匹驴子,早已经打发走了。
    顾杲命仆人就近另雇了两匹,与朋友分别跨上,沿着狭窄的街巷,迤逦行去。
    路上,顾杲把近半年来南京发生的种种事情大略地向朋友说了。其中还谈到前几天出的一件怪事——据说水西门外来了,一个法名“大悲”的和尚,自称是先帝崇祯的第三子定王,因国变出家为僧,辗转南来,一时哄动了市井。朝廷得报后,已派出中军都督蔡忠将他带走了。如果真是定王,倒是一件大幸事。总算皇天有灵,为先帝存此一点骨肉。只是这大悲何以拖到今日才来留都,而且身边无一随从,又令人不能无疑。
    张自烈默默地听着。如果说,半年前他离开南京时,还只是觉得朝廷中因两派交争,把主要精力给牵扯住了,缺乏中兴进取的雄心和锐气的话,那么这一次回来,他就发觉,情况的恶化程度,比他在扬州时根据传闻所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事实上,由于马、阮之流的奸佞得势,正人君子纷纷遭到斥逐,南京已经成了一个邪气熏天、沉渣翻涌的黑暗渊薮。指望它能有什么真正的作为固然不可能,而改变这种现状,恐怕也是难之又难。当想到,背靠着这样一个朝廷的史可法,如今还在江北拼命奔忙,苦苦撑持,期望能开创出一个中兴的局面来,张自烈的心中就止不住又悲又愤,有一种想放声痛哭的感觉。正因为整个身心都陷于大祸临头、回天无力的绝望之中,以至一路之上,他尽管没有停止同顾呆交谈,但心境却变得愈来愈暗淡和悲凉了。
    终于,他们来到了冒襄赁居的桃叶河房,却发现门户紧闭。据住在隔壁院落里的一位绅士说,冒襄带着女眷和仆人,早早就出门了。刚才也有一位姓陈的相公来访过,因寻不着,便留下话说,要上丁家河房去寻一寻,万一冒先生回来,就请告知他等着,那边寻不到时,姓陈的相公还会折回来。顾、张二人听了,便不停留,立即重新跨上驴子,赶往丁家河房去。
    在南京的河房中,位于青溪、笛步之间的丁家河房,算得上是顶大顶有名的一所。那里不仅环境幽雅,布局精巧,而且还有一间顶漂亮的临河水榭,夏秋之际,十分适宜于纳凉凭眺,雅集宴饮。
    不过,最奢华的还是那里有一座暖阁,下面设有可以生火取暖的地窖,阁外绕以白梅翠竹,碰上隆冬时节,则可以在那里赏雪消寒。
    因此,不少过往的名公巨卿、豪士高人,都喜欢在那里下榻。复社的社友们兴头来时,也每每上那儿去聚会。
    当张、顾二人来到丁家河房,下了驴子,叩开那道虚掩着的黑漆门扇时,发现门厅里围着七八个仆役模样的汉子,或蹲或站,正一窝儿聚在那里饮酒赌钱。看见客人进来,他们便住了手,纷纷回过身,笑脸相迎。顾杲认出其中几个正是梅朗中、余怀、吴应箕等人的亲随,便问他们的主人现在哪里。当得知都在暖阁,他就摆摆手,领着张自烈径自往里走。
    想到不仅可以马上把史可法的信交给冒襄,而且还能见到其他社友,张自烈暂时抛开前一阵子那些沉重的思虑,极力振作起精神来。他一边打量着许久没来,眼下由于铺满了积雪,而变得面貌一新的庭院,一边默默设想着即将到来的热烈会见。
    “是的,他们必定要问我江北的情形。也许我不该像刚才那样,说得过于阴郁绝望?
    至少,不该一见面就让大家扫兴!”正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袖子被扯了一下。
    “瞧,那是谁?”顾杲指着前边说。
    张自烈抬头一看,发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慢腾腾地从暖阁的台阶走下来。
    张自烈目力倒还不错,一眼就认出那是沈士柱,他正要扬声招呼,顾杲却一把将他按住,说:“别忙,瞧他要做什么?”
    正这么说着,就看见沈士柱在台阶下站住了。他老半天低着头,不再移动脚步。
    正当张自烈感到莫名其妙之际,他忽然抬起头,环顾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发现张、顾二人。然后,他就一转身,歪歪斜斜地向旁边走出几步,一下子抱住屋旁的一棵桧树,又一动不动了。过了片刻,才看见他的身子奇怪地扭动着,像是在翻掀衣服。接着,就传来了水流溅落雪地的“嘘嘘”声。“哦,原来他是喝醉了酒,出来小解。只是一个读书人,不去寻茅厕,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尿起来,未免有失斯文!”张自烈恍然想道,正感到又好笑又无奈,却听见顾呆在旁边不满地说:“哼,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再这么下去,不如干脆散伙回家是正经!”
    说完,也不待张自烈发问,他就径自大步向暖阁走去。
    没等他踏上台阶,就见暖帘一掀,同样喝得满脸通红的左国楝没戴帽子,光着脑袋,身上只穿一件缎面直裰,一头撞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嚷:“热死了!热死了!
    ”一边叫,一边动手去拉直裰的前襟。
    紧跟在他后面的,是旧院的名妓王小大,她手里拿着一件皮裘,着急地说:“左公子,左公子,脱不得!外问冰冷冰冷的,仔细冻着。快把这个穿上!”
    可是,左国楝却一把推开她,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穿!外边凉、凉、凉快!嘻嘻,脱,脱完了才、才好!来,你、你也脱!哈哈!”
    说着,他真的动手去扯王小大的衣裳。急得王小大一边挣扎,一边求援地叫:“顾公子,顾公子,你瞧他!快帮帮我!”
    这当儿,顾杲已经登上台阶。他挺身拦在两人中问,生气地制止说:“硕人,别胡闹了!进去,快进去!”
    一边说,一边就把还打算不依的左国楝硬推进暖阁里。
    看见这种情景,张自烈不禁暗暗纳闷,心想:“以往常同他们一道饮酒,也有放纵笑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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