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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2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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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一直自顾着喝水,没有参与。但当这话进入耳朵,他心中也是猛然一震,不由得抬起头来,惊疑参半地望着。
    “哎,请问先生,”黄宗会在旁边很着急地插嘴说,“这话可是真的?不剃掉头发就要砍头——这、这是什么道理?我们又不是鞑子,怎么能同他们一样装扮!哎,这、这是什么道理嘛!”
    “是呀,”那个小商贩模样的人从旁附和,“前些日子不是听说鞑子的那个什么贝勒,在杭城贴出告示,不许我汉人百姓剃发么?”
    矮小结实的儒生冷笑一声:“不许剃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错,他刚进城时是假惺惺地这等说,可如今全不认账了!老实告知列位,我汪某两日前才从杭城东门外经过,看见鞑子派出无数剃头担子,每副担子都有兵跟着,城里城外的到处捉人剃头。稍有违抗不肯的,便即时拿下砍了。那颗头还滴滴答答地淌血呢,他就拿来挂在担头的竹竿上示众!我遇上的那副剃头担,就挂着两颗!若不是我脚快,立时飞奔走脱,只怕也活不到今日了!”
    这消息无疑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大家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一种压抑的、不安的私语,开始在人丛中嗡嗡地回荡着,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嘈杂。小半天前那种嬉笑欢腾的情景,不知不觉间全变了。有的人甚至开始悄悄移动脚步,打算退出。兵站前的报名人册也停顿下来……看见人们这样子,黄宗羲不由得愤急起来。因为事情很清楚,征服者这样做,就是要汉家民众一个个像骡马一样,全都打上他们清朝的标记,从此彻底忘掉自己的祖宗,放弃自己的习俗,俯首帖耳地永生永世当顺民。“啊,这是连当初蒙古元朝也没敢做的!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好蛮横的气焰,这些可恶的鞑子!而眼前这些人,竟然如此孱头,被他一吓,即时就像丢了魂似的!这副样子,还起什么义,打什么仗!”这么想着,黄宗羲的胸膛就止不住剧烈起伏,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突然,他把茶碗往身旁的桌子“砰”地一放,声色俱厉地呵斥说:“混账!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鞑子手里有刀,要逼我们剃头么!
    难道就值得怕成这样了!须知这儿是余姚,不是杭城!鞑子要剃我们的头,我们就乖乖给他剃么?我们如今手中也拿着刀,就不会先把他们的狗头剃下来么?啊!”
    “说得好!”身材魁梧的汉子把醋钵大小的拳头使劲一挥,大吼说,“他狗杂种敢要老子剃发,老子就先把他的头给剃下来!”
    “哼,还有他那对猪蹄子,也要割下来喂狗!”一直没有做声的黄安也跳起来,恶狠狠地从旁帮腔。
    人们起初还在发呆,听他们这么一叫骂,才纷纷动弹着身子,回过神来,并且显然醒悟到:那场可怕的灾难既然已经逼到眼前,如果想避免,惟一的办法只有拿起手中的刀枪,与征服者拼命。而眼前这场起义,就是一个最现成的机会。
    于是,他们的表情开始改变。一股重新进发的仇恨和愤怒像无形的波浪,在全场迅速扩展开来,汹涌起来。
    “娘希匹,这狗鞑子占我地方,杀我人民不算,还要逼我们剃什么鸟头,老子非同他拼到底不可!”有人直着脖子大叫。
    “这头一剃,我们还成什么样子?”
    “两只猪蹄子,再加一条驴子尾巴,岂不也同他们一样,成了畜生!”
    “对,对!这头绝不能剃,死也不能剃!”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议论着,不停地吼叫着。忽然,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大叫一声:“你们都给我让开!”说着,“嗖”地从腰间拔出钢刀,等错愕的人们向两旁退去,他就使足全力,直砍下去,“咔嚓”一声,把身旁那张桌子的一角,当场剁了下来。
    “哎哟,你、你这是……”兵站的老头儿吃了一惊,心疼地说。
    那汉子却毫不理会,径自转过身,举起钢刀,环视着四周,恶狠狠地大叫说:“众人都听好了,我茅瀚有言在先:我们这头头发,这身衣裳,可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万万改变不得的!若然改变了,就是叛祖灭宗,必遭天诛地灭!如今鞑子想逼我们背叛祖宗,我们惟有同他拼了!今后若有哪个昧心的软骨头、鼻涕虫,敢背叛祖宗,向狗鞑子学样,那就莫怪我茅瀚无情,眼前这张桌子,就是他的榜样!”
    “这位茅大哥说得好!”那个矮小结实的儒生把拳头一挥,首先响应,“我汪涵虽然不才,但却知天地问第一逃不过的,便是忠孝二字!我汪某生为大明人,死也要做大明鬼。决不向鞑子低头,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
    “是呀,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决不做辱没祖宗的事!”
    狂怒的人们一齐放开喉咙,使出全身的力气吼叫起来。这一声高似一声的呐喊声沿着河道远远传送开去,在耸出于两岸的城墙之间来回翻滚、激荡,有好一阵子,听上去,就像奔涌着一股经久不息的怒涛。
    “哼,剃发改装!竟敢要我们剃发改装!”当领着弟弟和黄安从人丛中走出来的时候,黄宗羲一边听着身后传来的闹哄哄声响,一边余恨未消地想,“真亏他们想得出!须知再怎么着,我们也是上国臣民,不是他们虎狼禽兽!竟然要我们变成他们那个样子,哼,真是狂悖得可恶!既然到了这一步,确实惟有一死相拼……只是,话又说回来,将来的朝政如果没有一个新格局,拼得过鞑子么?拼得过么?”
    这么暗自思忖着,黄宗羲就不由得沉吟起来,并且重新感到了一种犹豫,一种选择的为难。这时候,那两位汉子——汪涵和茅瀚从后面赶上来,着实说了好些感慕的话,但黄宗羲已经无心周旋,只问明对方的住处,约定前去拜访,便领着弟弟和黄安,继续往城里走去。
    二
    坐落在姚江北岸的这半爿县城,由于是县衙和府署所在地的缘故,同作为商业区的南城不同,一向颇为宁静悠闲。不过,眼下也同城门外一样,整个气氛已经大为变样。一眼望去,家家的大门洞开着,神色紧张的居民们进进出出,有的在七手八脚地搬砖运石,忙着在巷口垒筑石墙;有的错杂地排站在井台前,一递一接地用木桶贮存救火的用水。满载滚木和灰瓶的大车在街上隆隆而过,穿着号衣的士兵在来回奔走。呼叫声、争执声、狗吠声响成一片,到处都是一派紧张忙碌的备战景象。
    当黄氏兄弟来到已经成为义军临时指挥所的县衙前,把名帖递了进去之后,这次事变的首脑人物孙嘉绩很快就迎了出来。“啊哈,太冲、泽望,弟就知道贤昆仲必定会来的。如今果不其然!”他兴冲冲地拱着手说,狭长的脸上现出黄宗羲所熟悉的笑容。因为是同乡,孙、黄两家彼此早就认识,平日也有交往。不过,在黄宗羲的印象中,无非觉得对方出身于高官显宦之家,加上少年得志,很早就进入官场,但是待人接物却颇为谦和正派,也有学问,如此而已。因此,这一次孙嘉绩竟然敢于在浙东首先起义,倒是出乎黄宗羲意料之外。此刻,他发现对方眉宇间虽然多了一股勃勃英气,但比起上一次见面时却分明消瘦而且憔悴了。
    “太冲兄……”大约看见客人在发呆,孙嘉绩再度拱着手说。“啊!”黄宗羲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回礼:“弟等僻处乡里,久疏拜望,不意仁兄做出如此壮举,着实可敬可佩!”
    “岂敢!”孙嘉绩立即摇摇手,“弟也是一时气盛,铤而走险——哦,还是先入内奉茶,再与兄细谈。请!”
    这么说了之后,他就当先引路,领着黄宗羲向内走去。
    这个县衙,黄宗羲过去也曾来过。当时尚属“太平”时世,门堂静肃,人影寥寥。如今大抵由于事变初定,要处置的事情还很多,所以骤然多了不少办事的人。尽管如此,大家仍旧显得各有所职,紧张而不忙乱,也没有人高声说话。
    “嗯,孙硕肤果然不凡,光瞧这从容沉着的气度,就不是一般浮躁之徒所能做到的。”黄宗羲一边向前走,一边默默地想,对比自己年长七八岁的这位朋友,不由得增加了几分折服之情。
    “此间之事,想来二位兄台已经知道了?”宾主三人来到签事房,重新行礼、坐下之后,孙嘉绩一边向客人让着茶,一边微笑地说。瞧他的意思,如果客人不再追问,他就不打算在这方面多费唇舌。
    可是黄氏兄弟表示并不完全清楚。于是,孙嘉绩便把起义的经过大略介绍了一下。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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