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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2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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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不知诗书礼乐、仁义道德为何物,要长久统治中国,无论是能力还是经验,说实在话,都还不太够格。既然如此,就应当虚心向汉官们求教,尊重汉官,依靠汉官。像这样强行剃发改装,且不说是否违背民情,光是就大多数归顺的汉宫而言,也难以心悦诚服,可以说是极其愚蠢无知之举!但是,在胳臂扭不过大腿的情况下,他们惟有暂时忍气吞声,偃旗息鼓;至于说到内心,一直是颇不服气的。最近,他们从南方送来的塘报中得知:江南的形势发生了剧变,出现了义军蜂起、反旗林立、清军的南进全面受阻的严重局面。其直接的导因,正是由于清廷悍然下令剃发改服之故。慑于决策者的威势,他们不敢公开指责什么,但暗中却不免幸灾乐祸,甚至自鸣得意。“好嘛,苦口婆心地教导你们,劝说你们,偏不昕!偏要宠信那个狗贼猢狲!如今果然做弄出来了,看你如何收抬去!”私下里议论之余,他们不止一次“嘿嘿”地发出冷笑。当然,为着使这种恶意的畅快保持下去,一要不断有新的消息来补充,二还要有更多的同病相怜者来分享。如今几位江南的降官——特别是钱谦益这样的“圈子朋友”的到来,正好给他们提供了二者兼得的机会。而这,便是他们今天兴冲冲地登门造访的原因。
    现在,龚、许二人已经来到钱谦益下榻的宅子前,下了马。虽然赶在头里的承差早就把拜帖交给门公,送了进去,但是主人尚未露面。趁在门外等候的当儿,许作梅走近龚鼎孳,低声说:“闻得住在这里的并不止钱牧斋一个,还有王觉斯,待会儿是否都得见一见?”
    龚鼎孳“嗯”了一声,沉吟说:“这倒是个难题儿——王觉斯本是相熟的,不见似乎说不过去。只是此公是个糯米团子,顶不了什么用,有些事也不便让他与闻。今日能不同他照面最好,万一碰上了,你就设法把他引开。那个事,由我单独同钱牧斋说便了。”
    “还有,待会儿见了面,只怕他会问及朝廷召他们这一帮子来京,将作何处置一类的事,我们谈还是不谈?”
    “朝廷的打算眼下你我都还不大清楚,可不能乱捅娄子!他若问到,我们就先避开,看看那个事谈得如何再说。”
    “可是——”许作梅还想说什么,但是被龚鼎孳摆一摆手,止住了。
    龚鼎孳止住同伴,是因为他看见一个身材高瘦,剃发留辫的人从门里走了出来,并且认出那就是钱谦益。
    “呵呀,牧老!久违了!龚鼎孳大声招呼着,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
    “久违,久违——不知二位光降,请恕失迎之罪!”钱谦益拱着手,显得有点迟缓地回答。
    “哎,岂敢!倒是得知牧老到京已经多日,只因俗务缠身,以至拜望来迟,还祈宽宥才是!”龚鼎孳兴冲冲地客套着,同时继续打量主人。他发现,与两年前相比,钱谦益分明老了一点,也瘦了一点,眉毛和胡子白了许多不必说,最显眼的是脸上那股子神气与以往大不相同,完全失去了在常熟半野堂时的从容和自信,变得举止拘谨,表情呆滞,一双眼睛也闪烁着疑惧的光芒……“这位——牧老可还记得?”由于顾及到许作梅在场,龚鼎孳暂且把目光从主人身上收回来,回头介绍说。
    “哦,这位、这位……”
    “晚生许作梅,六年前在半野堂,曾有幸一聆牧老教诲……”“哦,哦,原来是许兄!记得,记得!”
    这么表示了对客人仍然颇有印象之后,钱谦益却没有进一步说明他“记得”什么,只侧转身子,做出相让的手势:“请——”“哎呀,牧老,江南一别,虽则不过二载,惟是陵谷沧桑,回首真如隔世。
    今日复得于此处相见,也可谓万千之幸了!”跟着主人往里走的龚鼎孳,一边打量着老朋友变得生疏而且显得满怀心事的侧影,一边感慨系之地说。
    “是的。”
    “牧老的贵体,想来还好?适才晚生乍见之下,觉得比之前时,着实清减了些。想必是这两年劳碌过甚所致?”
    “这个……”
    发现对方口气迟疑,龚鼎孳顿时醒悟过来,马上把手一摆:“罢,罢!其实不必说也能想象得出!”停了停,又用一则慰解对方,一则自慰的口吻说:“既然来到此地,从今以后,好歹算是有个安稳的归宿了!”
    “嗯。”
    这么对答着,三个人已经进了大门,穿过前院,进了垂花门,朝西厢房走去。
    这间西厢房,大约是临时用来接待客人的。龚鼎孳进屋之前,特意环顾了一下,发现钱谦益下榻的这幢房子虽然带有暂时安置性质,而且是与王铎共同居住,但前后两院,正房、厢房、耳房、倒座一应俱全。尤其值得羡慕的是,这宅子保养得颇好,可以说:还相当新净光鲜。“嗯,要是我也能弄到这样一所房子就好了!”他想。因此,等进了屋,彼此重新行过礼,分宾主坐下之后,他便一边接过仆人奉上来的一盏茶,一边说:“牧老,这华居虽则略小了些,不过,就眼下而论,朝廷如此安置,也算对您老甚为优厚了!”
    “牧老或许不知——”大约看见钱谦益现出疑惑的神色,许作梅从旁解释说,“自从内城划归旗民居住之后,弟等如今都挤在外城,与市井之徒杂处而居,湫隘之极。譬如龚兄,他的华居只怕还没有牧老这房子的一半大哩!”
    “我那处破房子就别说了!”龚鼎孳不胜厌恨地把手一摆,“那算什么房子,不过是个螺蛳壳!连转个身都得提防磕着鼻子!如今我是得知有客来访,心中就发憷!”
    “要是兄也这等说,弟那住处就更见不得人了!”许作梅懊恼地皱起粗短的眉毛。停了停,也许因为龚鼎孳没有做声,他接着又说:“可是,偏生有人却住得比谁都风光排场,不见冯琢庵!”
    “冯琢庵——哼,等着吧,有他好瞧的!”这样悻悻然扔出一句之后,龚鼎孳本来还意犹未尽,但是发现钱谦益低着头坐在那里,闷声不响,他也就临时把冒出嘴边的一句话咽了下去,哈哈一笑,说:“牧老,数年不见,一见就自顾着发牢骚,真是失敬之极!幸亏叨属知交,谅不见怪吧?”
    他这么说了,谁知钱谦益却尽自低着光头皮,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龚鼎孳莫名其妙,向许作梅投去疑惑的眼色时,他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答非所问地说:“冯琢庵——他也要来么?”
    龚、许二人昕了,愈加面面相觑。不过,当龚鼎孳赔着耐心,向主人解释清楚,刚才他们只是提到姓冯的房子好,并不是说他也要来访之后,钱谦益总算变得专注起来,交谈也重新开始。只是由于已经两三年没见,而这两三年中整个时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加上对彼此的情形和心思不摸底,所以有一阵子,谈话只是停留在问寒起居一类的例行问答上。然后才渐渐谈到别后的一些情形,像李白成的攻入北京,崇祯皇帝的自尽殉国,清兵的入关助“剿”以及后来的“天命所归”,自然也谈到福王在南京的“僭立”,马士英、阮大铖的乱政,左良玉的兴兵,清军的南下平“乱”,以及钱谦益等人的这一次人京陛见……在这当间,虽然一直是龚、许二人说的多,钱谦益说的少,而且显得被动和迟钝,但是最初那一阵子的生疏和隔阂,总算消除了许多。这样谈了一阵,龚鼎孳才把话头一转,瞅着主人问:“那么,江南近日的情形如何?弟等于此间一直甚为关注,惟是路途受阻,难得其详,不知可否见告一二?”
    “江南近日——哦,没有什么……”钱谦益含糊地回答。
    “咦,怎么会没有什么?不是听说近日反了一大片,乱得很么?”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机会插口的许作梅,忍不住追问。
    “反……反了一大片?”钱谦益微一抬头,眼睛里闪出一丝疑惧的光,“这个,弟不曾听说。嗯,不会吧?闻得王师进兵神速,各处俱望风归降……”“初时是望风归降,可是后来——”许作梅急煎煎地说,临时停了一下,看看龚鼎孳,然后压低了声音:“后来朝廷的剃发令一下,各地便闹将起来,可有此事?”
    “闹么,嗯,江南归命未久,人心尚存疑惧,二三桀骜反侧之徒,想乘机闹一闹,或许也是有的。不过我朝兵威如此之盛,彼亦断乎难成气候,是以倒无须担心。”钱谦益摇摇头,眼皮又重新耷拉下来。
    “牧老,”看见钱谦益始终含糊其辞,而且显见是在成心敷衍,龚鼎孳只得插上去说,“自朝廷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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