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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3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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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了……”这一次,柳如是当真呆住了。不错,刚才她横下一条心,给丈夫来个直认不讳,固然是不愿意继续遮遮掩掩,心怀鬼胎地过日子;但同时,其实也是不想把丈夫当做傻瓜似的耍弄,毕竟这些年来,他对她只有恩义,而没有仇怨!然而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却引出对方一番如此深切伤情的忏悔,而且,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对方其实并不是故意装傻,而只是比她想得更透辟,更彻底,因而对这种事也就变得能够宽大和包容……这一省悟,使她心中的那股子强悍的劲儿,不知怎么一来,就失去了势头,相反,还多少感到有点儿惭愧。她不认识似的打量着丈夫,发现一年不见,老头儿明显地苍老了,头发几乎已经完全变白,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这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把他压得太重?还是因为苦苦思念她的缘故?不过无论如何,正如他反复说过的那样,在往后的岁月里,除了她之外,只怕不能再指望谁能给他带来生趣,带来快活了……这么忧郁地想着,柳如是心中不由得一软,蓦地张开双臂,“嘤”的一声扑进丈夫的怀里,感动地、悔恨地呜呜哭起来。
    钱谦益也已经老泪横流。他紧紧抱住她,习惯地轻轻地拍抚着,并且不停地亲着她的鬓发。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终于互相放开对方。经过这番多少是重新熟悉的温存,柳如是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由于消除了一块长久的、致命的心病,更由于对丈夫的内心有了更深一重的认识,她变得轻松异常,于是敏捷地站起来,笑盈盈地问:“相公这次回来,有何打算?”
    “河东君夫人要为夫怎么样,为夫就怎么样!”钱谦益一本正经地说。
    柳如是撒娇地用食指勾了一下丈夫的高鼻子,随即点着腮帮,思索地走出两步,忽然又旋过身来,挑战地瞅着对方,说:“你起过誓的,回来之后,就要联络同志,为恢复大明奔走!”
    钱谦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行啊!只要夫人有命,为夫就义无反顾奔走便是!”
    “那好!”柳如是警觉地左右望了一下,随即迅速坐到丈夫身边,向他咬着耳朵说:“告诉你,去年底,接到你那封信之后,本夫人已经着人把沈昆铜沈相公找来,告知他相公就要辞官南归,还转达了相公有意同南边相结之意。沈相公当时答应代为牵合,只不过,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他了……”钱谦益起初还颔首听着。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他浑身一抖,转过脸来,吃惊地问:“什么?你、你告知了沈昆铜?”
    看见柳如是肯定地点点头,他就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说:“糟糕!这回只怕要糟糕!”
    第十一章
    一
    在黄宗羲的军营里,沈士柱和柳敬亭担心地谈到余怀的姗姗来迟。其实他们却不知道,余怀已经来到钱塘江的对岸。只不过他没有过江,而是又去了海宁,并且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冒襄的住所。直到沈、柳二人见到黄宗羲之后的第四天下午,他还在海宁城中冒家那所被烧掉了半边的宅子里,同冒襄父子饮酒叙谈。
    余怀是六天前来到海宁的。由于在宜兴没找到冒襄,陈贞慧又始终避而不见,他只得带着仆人阿为怏怏上路,但毕竟心有不甘,于是在取道苏州南下,到达钱塘江边上时,又临时决定再前往海宁寻访一下。他估计以冒氏父子的身份和名气,起码在那些缙绅之家当中,总会有人知道。结果一打听,还真的打听到了。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冒襄面前时,两个朋友自不免有一番非同寻常的喜悦与唏嘘。
    曾经富甲一方、生活极尽豪奢的冒家,竟然转眼之间就落到罗掘俱穷、衣食无着的赤贫境地,又令余怀大为惊愕,握腕慨叹。他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银子,给冒襄一家购买粮食、置办衣被,以及支付其他用度,然后就在冒家暂且住了下来。
    虽然,他也想到这次南来的使命,并且想到沈士柱和柳敬亭会因他迟迟不到而担心;但又觉得那件事沈、柳二人应该已经办妥,自己迟去早去,其实关系都不大;加上好不容易与冒襄见上一面,也实在舍不得匆匆离开。结果这么一犹豫,五六天转眼就过去了。这天午后,他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也得打点上路,因此,特地命阿为到街上去弄回一壶酒,几样小菜,在东厢一间被火烧剩下半爿的空屋子里摆开,又把冒氏父子请过来,打算就在席间说明道别之意。谁知三杯酒下肚,主人谈兴越来越高,余怀不忍心打破席上的快活气氛,只好把心思暂时藏在肚子里,等待席散时再说。
    现在,主客三人就围坐在八仙桌旁边。冒起宗照例被奉上了主位,余怀和冒襄则分别在两边相陪。虽说时节已是初夏,白天正变得越来越长,但毕竟黄昏将近,朝西的窗棂外,火红的夕阳正在庭院中的绿树丛中弄影,使屋子里闪动着片片明亮的余晖。头发花白的冒起宗因为多喝了两杯,已经颇有酒意,话也分外地多起来。
    “哎,贤侄,”他把身体倾向余怀,眯起眼睛,神情亢奋地笑着说,“你是好人,大好人!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不信你问问襄儿!嗯,我冒起宗不是爱说奉承话的人!贤侄你真是好人,天大的好人!咦,这话我可不是随便说的呀!
    不信你问问襄儿嘛!襄儿你说是不是?这就对了——前些天,嘿嘿,也不怕贤侄笑话,我家都快要揭不开锅喽!你想想,十三口人呢,襄儿又大病了数月,就靠冒成一个人张罗,容易么?不容易!你说是不是?所以,也真难为他了!他也是好人,忠仆一个!但独力难支啊!所以,日子过得——嘻嘻,真是很难哪,很难!
    谁知偏巧,贤侄就来了,千里迢迢的,还慷慨解囊!这就难得了,很难得呀。所以,我说你是好人!”
    这么表示了之后,他就举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然后把杯子往桌上一放,睁大发红的眼睛,指着冒襄,问:“你说,他是不是好人?快说!”看见冒襄点点头,他才得胜地仰起脸,哈哈笑起来。
    老人的夸奖无疑是出自真心。但坐在旁边的余怀听了,却十分惶恐和尴尬。
    因为他这次解囊相助,完全是基于朋友之间的情谊,以及对冒襄以往慷慨相待的回报,根本没有要对方感激图报的想法;更何况,同样意思的话,老人刚刚才说过一次,自己已经再三表示不敢当,谁知对方仍旧说了又说,这就使他有点坐不住了。其实不光是他,连坐在对面的冒襄,看来也觉得父亲谦卑得有点过分,因此举起酒杯,似乎想说句什么,谁知冒起宗却摇一摇手,把他挡了回去。
    “你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呢!”老人朝儿子一瞪眼睛,然后把酡红的脸转向余怀,嘻开嘴巴,用近乎谄媚的口吻又说:“贤侄是好人,是大好人!千里迢迢,居……居然找到我们这个破家来了,还解囊相……相助,难得啊难得!我家共有十……十三口人呢!就靠冒成一个,独木难支啊!你是解了我家的大……大难。
    贤侄真是救命恩人,我是感激……哎,还是请受老夫一礼吧!”说着,摇摇晃晃地真要站起来。
    发现冒起宗反来复去地就说一个事儿,余怀明白老人是醉了,但又无法制止,只好苦笑着,向坐在对面的冒襄连连拱手,表示万分愧歉。冷不防看见冒起宗还要起身行礼,他不禁大吃一惊,忙不迭站起来,把老人轻轻按回椅子里,随即一手抓起桌上的酒杯,一手撩起衣服的下摆,抢先跪倒在地上,大声说:“老伯在上,小侄此次冒昧登门拜谒,承蒙不以鄙吝见外,扫屋拂席,使小侄得以日夕亲近,连日来更殷勤垂问,相待如家人,实在令小侄感激无已,谨此敬老伯一杯!”
    说着,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把酒举到唇边,咕嘟嘟地喝了下去,然后站起来,重新坐下,抹一抹髭须,立即指着冒襄又说:“哎,适才听老伯说,辟疆兄去年曾大病一常不过据小侄如今看他,却与昔日并无大异,精神反觉更清朗些。
    这也皆因积善之家,所以神明福佑了!”
    前几天,他从冒襄口中得知,老朋友那一场病历时数月,异常凶险,把一家人弄得日夜忧急。他故意提起此事,是想转移老人的注意。
    果然,本来还在手足浮动,想与余怀争持的冒起宗,听他这么一说,就停止了动作,迟迟疑疑地回顾一下儿子,睁大眼睛说:“你是说他呀!可不是,那一场大……大病,真病得不轻!又是打、打、打摆子,又是下痢,若不然,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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