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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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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了社会意义,焕发出现代思想的光辉。杂文在理直气壮而从容裕如的语言
运作中,透出广博的知识性和盎然的趣味性。

(张金印)

记念刘和珍君①

鲁迅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
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②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
外徘徊,遇见程君③,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
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
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
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④全
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
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
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
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
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
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
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
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


痛者的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
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
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
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
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
了。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
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
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
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⑤。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
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
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
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
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
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⑥,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
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
观⑦,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
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
就是永别了。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
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
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
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
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
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
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
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
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
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⑧君想
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
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
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
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
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
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
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
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
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
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
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
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逝,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
的旧影。陶潜⑨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
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
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
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
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
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
而终于没有消亡地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
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
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四月一日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1926 年4 月12 日《语丝》周刊第74 期。
②刘和珍(1904—1925):江西南昌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英文系学生。
杨德群(1902—1926),湖南湘阴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预科学生。

③程君:指程毅志,湖北孝感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育系学生。
④《莽原》文艺刊物,鲁迅编辑。1925 年4 月24 日创刊于北京。初为
周刊,附《京报》发行,同年11 月27 日出至第32 期休刊。1926 年1 月10
日改为半月刊,未名社出版。1926 年8 月鲁迅离开北京后,由韦素园接编,
1927 年12 月25 日出至第48 期停刊。这里所说的“毅然预定了《莽原》全
年”,指《莽原》半月刊。
⑤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的风潮中,杨于1925 年5
月7 日借召开“国耻纪念会”为名,强行登台做主席,但立即为全场学生的
嘘声所赶走。下午,她在西安饭店召集若干教员宴饮,阴谋迫害学生。9 日,
假借评议会名义开除许广平、刘和珍、蒲振声、张平江、郑德音、姜伯谛等
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
⑥偏安于宗帽胡同:反对杨荫榆的女师大学生被赶出学校后,在西城宗
帽胡同租赁房屋作为临时校舍,于1925 年9 月21 日开学。当时鲁迅和一些
进步教师曾去义务授课,表示支持。
⑦学校恢复旧观:女师大学生经过一年多的斗争,在社会进步力量声援
下,于1925 年11 月30 日迁回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原址,宣告复校。
⑧张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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