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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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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上我的情绪很不好。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在干
校待了五天,无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经猜到她的病不轻了。可是人们不让
我过问她的事情。这五天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
头头通知我们全体第二天一早回市区开会。这样我才又回到了家,见到我的
爱人。靠了朋友帮忙,她可以住进中山医院肝癌病房,一切都准备好,她第
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见我一面,我终于回来了。连我也没有
想到她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我们见了面,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说了一
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说:“你安心治疗吧。”她父亲也来看她,老
人家双目失明,去医院探病有困难,可能是来同他的女儿告别了。

我吃过中饭,就去参加给别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会,受批判、戴帽子
的人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①,他过去也是作家,不过
比我年轻。我们一起在“牛棚”里关过一个时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
他不服,不听话,他贴出大字报,声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
大,给捉去关了一个时期不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监督劳动。在会场里
我一直像在做怪梦。开完会回家,见到萧珊我感到格外亲切,仿佛重回人间。
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讲话,偶尔讲一句半句。我还记得她讲了两次:“我看


不到了。”我连声问她看不到什么?她后来才说:“看不到你解放了。”我
还能再讲什么呢?

我儿子在旁边,垂头丧气,精神不好,晚饭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
她忽然指着他小声说:“他怎么办呢?”他当时在安徽山区农村已经待了三
年半,政治上没有人管,生活上不能养活自己,而且因为是我的儿子,给剥
夺了好些公民权利。他先学会沉默,后来又学会抽烟。我怀着内疚的心情看
看他。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更不该生儿育女。我还记得前两年在痛苦难
熬的时候她对我说:“孩子们说爸爸做了坏事,害了我们大家。”这好像用
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没有出声,我把泪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觉醒过
来忽然问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说“不去了。”就是那个“工宣队”头
头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区。他还问我:“你知道萧珊是什么
病?”我答说:“知道。”其实家里瞒住我,不给我知道真相,我还是从他
这句问话里猜到的。



第二天早晨她动身去医院,一个朋友和我女儿、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
服等候车来。她显得急躁,又有些留恋,东张张西望望,她也许在想是不是
能再看到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块大石头。

将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医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
守着她,同她短短地谈几句话。她的病情恶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却一
天天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当时病房里没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饮食
外一切都必须自理。后来听同病房的人称赞她“坚强”,说她每天早晚都默
默地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厕所。医生对我们谈起,病人的身体经不住手术,
最怕的是她的肠子堵塞,要是不堵塞,还可以拖延一个时期。她住院后的半
个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来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时间,是我和她在
一起度过的最后的平静的时刻,我今天还不能将它忘记。但是半个月以后,
她的病情又有了发展,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医生通知我儿子找我去谈话。他
告诉我:病人的肠子给堵住了,必须开刀。开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许中途出
毛病。但是不开刀,后果更不堪设想。他要我决定,并且要我劝她同意。我
做了决定,就去病房对她解释。我讲完话,她只说了一句:“看来,我们要
分别了。”她望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我说:“不会的。。”我的声音哑
了。接着护士长来安慰她,对她说:“我陪你,不要紧的。”她回答:“你
陪我就好。”时间很紧迫,医生、护士们很快作好了准备,她给送进手术室
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术室门口的。我们就在外面廊上等了好几个小
时,等到她平安地给送出来,由儿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儿子还在她的身边
守过一个夜晚。过两天他也病倒了,查出来他患肝炎,是从安徽农村带回来
的。本来我们想瞒住他的母亲,可是无意间让他母亲知道了。她不断地问:
“儿子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儿子怎么样,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
回到家,走进空空的、静静的房间,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切都朝我的头
打下来吧,让所有的灾祸都来吧。我受得住!”

我应当感谢那位热心而又善良的护士长,她同情我的处境,要我把儿子
的事情完全交给她办。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检查,让他很快住进别处的
隔离病房,得到及时的治疗和护理。他在隔离病房里苦苦地等候母亲病情的


好转。母亲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几句短短的话,她经常问:“棠
棠怎么样?”从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见她最爱的儿子。但
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给输血,打盐水针。她看见我去就断断续续地问我:“输多少西
西的血?该怎么办?”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没有问题,治病要紧。”
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够为我最亲爱的人做
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兴!后来她的身体更不行了。医生给她输氧
气,鼻子里整天插着管子。她几次要求拿开,这说明她感到难受,但是听了
我们的劝告,她终于忍受下去了。开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谁也想不到她会
去得这么快!五天中间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着她在受苦(我是设身
处地感觉到这样的),可是她除了两、三次要求搬开床前巨大的氧气筒,三、
四次表示担心输血较多付不出医药费之外,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见到熟人她
常有这样一种表情:请原谅我麻烦了你们。她非常安静,但并未昏睡,始终
睁大两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快要燃尽
的烛火。我多么想让这对眼睛永远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离开我!我甚至愿
意为我那十四卷“邪书”受到千刀万剐,只求她能安静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读梅林写的《马克思传》,书中引用了马克思给女儿的信里
的一段话,讲到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说:“她很快就咽了气。。。这个病
具有一种逐渐虚脱的性质,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样。甚至在最后几小时也没
有临终的挣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乡。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
更亮!”这段话我记得很清楚。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症。我默默地望着萧珊
那对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这段话,稍微得到一点安慰。听说她
的确也“没有临终的挣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乡”。我这样说,因为她
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那天是星期天,卫生防疫站因为我
们家发现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来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医院去
照料她,讲好我们吃过中饭就去接替。没有想到我们刚刚端起饭碗,就得到
传呼电话,通知我女儿去医院,说是她妈妈“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雳!我
和我女儿、女婿赶到医院。她那张病床上连床垫也给拿走了。别人告诉我她
在太平间。我们又下了楼赶到那里,在门口遇见表妹。还是她找人帮忙把“咽
了气”的病人抬进来的。死者还不曾给放进铁匣子里送进冷库,她躺在担架
上,但已经给白布床单包得紧紧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
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个还有点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几下,一面哭着唤她的名
字。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这算是什么告别呢?

据表妹说,她逝世的时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经对表妹说:“找医生
来。”医生来过,并没有什么。后来她就渐渐地“沉入睡乡”。表妹还以为
她在睡眠。一个护士来打针,才发觉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我没有能同
她诀别,我有许多话没有能向她倾吐,她不能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我!
我后来常常想,她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很可能不是“找医生”,是“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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