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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勒德和科隆纳修士在教堂里搞到了一个好位置。教堂内挂着大帷幕。人们长时间地屏息等待之后,帷幕被人一扯一扯地拉开了。在大约三十英尺的高处有两个人头,脸上还有胡须,看来像活的一样。他们只让两个人头露了一小会儿,也就是刚够念一遍圣母颂的时间,然后又把帷幕拉拢来。人头一共露了三次。圣彼得的面色苍白,脸呈椭圆形;胡须灰白色,乱糟糟地交叉着;头上是一顶教皇戴的冠冕。圣保罗则是黑皮肤,脸上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脸和头部都显得更加方正而坚实,充满了毅力和决心。
杰勒德感到很敬畏。科隆纳修士则按他自己的方式表示赞赏。
“展示这种英雄和半神灵的偶像或蜡像是一个古老的风俗,因为它能通过伟大而有实感的人类的楷模刺激俗人崇尚美德。”
“蜡像?怎么,难道它们不是用香料保存的圣徒本人的头颅吗?”
科隆纳修士呻吟了一下。
“这些头颅在公元八百年时并不存在。古老的罗马大家族在举行葬礼时总是展示许多这种偶像,以便把过去和现在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从而向民众显示一些早负盛名的圣贤之士的面貌。我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富刺激性和教育意义的东西。不过那些模拟像都是人们在其生前或死时给他们画的肖像。但圣保罗和圣彼得的模拟像则纯粹是凭想象塑造出来的。”
“唉,您可别这么说,神父。”
“但最糟糕的是开玩笑似的把他们的头展示在一个架子上,半明半暗,时隐时现,还加上拉帷幕这种可卑的江湖把戏。”
“我不喜欢人们把如此荒诞的东西展示给我看。”
“够了,反正今人已经不像古人那样了。让我们别理会这些新奇玩意,去浏览教皇的藏书吧。在那儿,我们将找到在现代罗马的街道上无法找到的智慧。”
打定这个主意之后,善良的修士便目不斜视。冲冲撞撞地挤出人群,最后终于摆脱了诱使五万外乡人来到罗马参观的神圣周日的喜庆活动,来到梵蒂冈的书库,在寂静中享受一下安逸的乐趣。
不久,他来到杰勒德的工作室,发现杰勒德和雅克·波纳万图拉正热烈地争论。事情是这样的:这位纨绔少爷满身盔甲走进来之后,便脱掉钢盔,喘着气,十分轻蔑地挖苦他和他的士兵不得不随从教皇参加的那个滑稽盛典——为驮畜进行的祝福礼。
杰勒德说这并不可笑。凡是教皇做的事,没有哪件可以认为滑稽可笑。
争论变得激烈起来。那游行修士站在一旁严守中立,像只白鹤等待青蛙和老鼠两败俱伤时吃掉它们那样,等待着借用古人的威力把他们压得粉碎。不料这时帷幕轻轻拉开了,一个年高德劭的老人头戴紫色帽子,胸前飘着生丝般的白胡须,脸上露着慈祥的微笑望着他们。
“你们真是快活的年轻人,”他说道,“有热情在这样一些事情上争论。”
他们都跪了下来。原来这人就是教皇。
“起来吧,我的孩子们,”他几乎生气地说道,“我并不是以教皇的身分到这角落里来的。普卢塔克的书抄写得怎样?”
杰勒德拿起他的抄写本,一只膝盖跪着,呈给教皇陛下审阅。教皇坐着,其他的人都站着。
教皇陛下很感兴趣地审阅着杰勒德的抄写本。
“抄得非常好。”他说道。
杰勒德高兴得心直跳。
“嘿!弗朗西斯科,这个普卢塔克真是才艺惊人。你看他书上每一页的每个人物都写得活灵活现。每个人物都富有个性,而且各不相同!”
雅克·波纳万图拉说道:“我更喜欢薄伽丘先生。”
教皇陛下说道:“不错,他是卓越的小说家,说得上顶呱呱,而且能写很漂亮的意大利文。但在思想上稍有些单调。修士修女并不总是没有贞操的。一两个这一类的艳情故事的确很有趣味,很吸引人。但写上百来个就未免歪曲了他的时代,也使热爱人类的人们感到心优。再说,他在描写人物方面技巧很差。但就这一伟大的艺术来讲,希腊的普卢塔克可是最高超不过。他是用文笔来进行刻画。只要翻翻他的书页,我们就可以发现,我们进入了一个多么真实而伟大的世界——一个具有战争、谋略、生意买卖的世界,一个具有恰如其分的爱情的世界。在他所写的书中,也正如这个伟大的世界所发生的情况一样,并不是男人都在追求某个女人。在我看来,这种伟大而开阔的眼界,与薄伽丘的小花园和那些不正经的寻欢作乐的人生小圈子,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据说教皇陛下曾有雅兴写过一本小说。”
“我这个教皇陛下已经不止一次干过傻事。我已经后悔莫及。当我过去写小说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我会成为教延之长。”
“我想找一本您写过的小说来充实我的书库,结果没有成功。”
“这很好嘛。四年前我曾经严令意大利把我写的这本小说全部销毁。看来这道命令执行得很好。不过,为了安慰你起见,我可以告诉你,在我被选任教皇的时候,有个傻瓜把它译成了法文。因此,要是你不怕被流放的话,你还可以读读它。”
“事情既已如此,我们只好恳求您开恩,请您给我们谈谈您对这小说的绝对正确的看法。”
“好说,好说,善良的弗朗西斯科。教皇写小说也不是什么关系到信仰的问题。我想说的是,据我记忆所及,这小说具有薄伽丘的一切弊病,却缺乏他那优美的意大利文。”
科隆纳修士说道:“谁都知道您教皇陛下比任何人都更藐视伊利亚斯·西尔维乌斯。我请您做他的评判也真是对他不公正了。不过,也许教皇陛下可以在这两个小伙子之间进行更公正的评判——就是关于为牲畜祝福的事。”
教皇犹豫起来。在谈到普卢塔克的时候,他脸k显得高兴了一阵子,甚至眼睛也闪烁着光辉。但正如你能想象到的,他的风度总的说来很不像年轻妇女理想中的一位教皇。我只能用法语来进行描绘:懒洋洋的绅士。事实上他的确是个出身高贵、很有教养的绅士,什么事都干过、说过、看过、接触过。他的身体已接近衰老。听到科隆纳神父要他当裁判,他仿佛感到加倍倦怠。
“我可怜的弗朗西斯科,”他说道,“你想想看吧,我一生都充满了矛盾。我对这种生活厌烦死了。普卢塔克把我拉到一个宁静的避风港。神学却无能为力。”
“不过,教皇陛下,对于缓和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之间的争执,您是排难解纷的神仙。”
“难道你这样不了解人性,竟以为两个意气昂扬的年轻人有谁会把一个老教皇讲的话放在心上?”
“啊,教皇陛下,”杰勒德红着脸,喘着气插嘴说道,“您可以相信,我将像珍视上帝讲的话那样始终珍视您讲的话。”
“既然如此,”教皇说道,“那我可真是被将了一军。正如弗朗西斯科会说的那样——谁也不能那么超脱。我不知不觉欣赏起那位善辩的异教徒。我和你这信奉异端的修士一样,觉得他很可贵。我本来必须谈论神学,或者近乎神学的东西。不过,这年轻人倒是有副善良而逗人喜欢的面孔,而且希腊文写得像天使那么漂亮。好吧,我的孩子们,你们就听我讲吧。要想理解教会之道,我们就必须稍微超脱尘世,高于尘世,因为教会是处于天堂和尘世之间,充当二者之间的解说者。
“所以问题不在于俗人对低级动物的感情如何,而在于人与兽的共同造物主对低级动物的感情如何。如果我们过于骄傲,不屑于在教会的教导当中寻找答案,那么我们最好是看看有关人和动物的最古老的历史是怎么说的。”
科隆纳说:“您指的是希罗多德。”
“不,不,在这方面希罗多德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蘑菇。要是我们依赖在那伟大的古代史书上仅仅写过最后一页的希腊人,那我们的古代史就很够呛了。”
那托钵僧呻吟起来,因为他看到一位教皇在对他所崇拜的半人半神的希腊人进行非议。
“我指的是拉丁文《圣经》。这是早在学究们称之为‘历史之父’的那个人诞生三千年以前就在记述历史的一本古籍。”
“啊,拉丁文《圣经》?我求您教皇陛下饶恕。您真使我吓了一跳。我已把拉丁文《圣经》完全忘记了。”
“忘记了?弗朗西斯科,你敢担保你读过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