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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情感 作者:张宇-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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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张宇著

本文获小说月报第四届百花奖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我是乡下放进城里来的一只风筝,飘来飘去已经二十年,线绳儿还系在老家的房梁上。在城里由于夹紧着尾巴做人,二十年前的红薯屁还没有放干净。脸上贴一种纸花般的假笑,也学会对别人说你好和谢谢,但是总觉得骨子眼里还是个乡下人。清早刷牙晚上洗脚时,总盼望有人能发现,证明我已经刷过牙和洗过脚。

    城里的街道很宽,总觉得这是别人的路,没有自己下脚的地方。往前走时感觉不到在走,总觉得是挤。好不容易挤过去,还要再挤回来。日月就这么重复着,把人的生命放在洗衣机里来回搅。只有风低低地吹过来时,才能追着风吻到那遥远的山坡和亲密的乡村,还有那温暖的黄土泥屋。

    我常常有一种感觉,总会有那么一天,城里人把我看够玩能了,就会把我赶出去。那时候我就回到乡下去,肩起犁拐掂艴辣子,打着牛屁股,去翻起父亲们翻过的泥土。每逢集日掂半篮鸡蛋到街里去换回盐和火柴。养一棵桐树,将来给自己打棺材。可惜麦生伯害癌症死了,不然就可以跟着他学木匠,打棺材时不用请人。

    不知为什么,当初爹和麦生伯在城里放着官不做,又没有犯错误,却跑回山里当庄稼人。有时候就想,如果父母把我生在城里,我对这个世界,就会是另一种感觉。我问过多次,他们都不说,好像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和别人不发生关系。时间长了,使你觉得他们就没有过去,只有眼前的日月。

    麦生伯姓郑,住郑家疙瘩,离我们张家湾不远,中间隔一道坡,流一条河。山坡上的树被人们一代又一代砍净了,露着肉的荒坡上只盘着些曲曲弯弯的小道,像黄牛身上缠绕着的鞭痕。小河从深山里流出来,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摇摇摆摆流进前边的洛河;进黄河,奔大海,像人来自大地又回到大地那样曲折和坎坷。

    虽然不一个村,麦生伯常来,爹也常去,经常坐在一块拉家常排闲话。说说庄稼,也说说家里养的牛和猪。有时高兴,爹从墙上取下大弦,扯着长长的弓,摇头晃脑使劲地锯,麦生伯就伸长脖子吼叫起来。麦生伯的脖子长,唱起来又滚出几条很粗的筋,使我觉得他是在用脖子唱。有时候心烦,他们一声不吭,只对着抽旱烟;岁月在他们烟锅里一点点燃烧为灰烬,然后举起来往鞋底一磕,就什么都没有了。

    和成的面像石头蛋,

    放在面板上按几按。

    擀杖擀成一大片,

    用刀一切切成线,

    下到锅里团团转,

    舀到碗里是莲花瓣,

    生葱,烂蒜,

    姜末,胡椒面,

    再放几撮芝麻盐儿,

    这就是咱山里人的面条饭。

    在他们所有的唱段里,我喜欢这段面条饭。如果去说,这段唱里什么道理都没有;如果去听,这段唱里则好像什么意思都有。那扯开的腔里展开着庄稼人走过的长长的路,那曲曲弯弯的弦声里诉说着山里人坎坷不平的人生。说不明白是生活进入了音乐,还是音乐飘进了生活。

    他们唱,我跟着学,总唱不出那股味道。小时候常怪自己嗓子细,不明白是由于心里还没有悲凉的苦楚。

    除了听他们唱戏,还喜欢麦生伯带我上野地里玩。我们走进坟地,把狼从坟地赶出来,看着狼大摇大摆从我们面前走过去,我就对着狼吆喝:

    日头落,

    狼下坡,

    逮住小子当蒸馍,

    逮住闺女当汤喝。

    手里还提着麦生伯给我做的木头手枪。有麦生伯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奇怪,既然有人,为什么还要有狼呢?那时候还不知道怕人,只知道怕狼。

    麦生伯指着狼对我说不要怕,狼有吃人的心,没有吃人的胆;豹有吃人的胆,没有吃人的心。我问麦生伯,狼为什么想吃人又不敢,豹子为什么敢吃人又不想。麦生伯笑笑说,这些道理等你长大了才能明白。其实到如今我也不明白,只是不去追问这些话罢了。

    孩子们不明白的事情还少,总想追问,大人们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也就不去追问了。不去追问,把一些话放在心里埋起来,这恐怕就是大人和孩子的区别了。

  


    麦生伯发现自己害了癌症是那年秋后。麦生伯吃饭老往外吐,爹心里邪,害怕出事儿,就逼着他上县医院检查。这之前麦生伯的儿子小龙已经和我妹妹秀春订了婚,两家人亲上加亲,和一家人一样。起初麦生伯还高低不去,爹发了脾气,才逼着他上了车。

    在县医院做胃镜检查时,爹在外边等。爹后来说麦生伯一进那黑屋里,他忽然两腿发软,浑身冒汗,就知道这病不会有好结果。因为在我爷爷奶奶死前,爹都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一下就双腿发软心惊肉跳,满脸出冷汗:爹解释不了这感觉的道理,只是有这种感觉。

    麦生伯走进那黑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定睛一会儿,才稳住了神儿。先喝下那白糊糊的药,等了一会儿,才脱去衣裳给检查。检查完了后又到几个诊室去折晦。折腾完了,赶他出来,爹脸上的冷汗还没有落下去。

    医生把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叫:“谁是郑麦生的家属?”

    爹站起来说:“我。”

    医生说:“进来吧o”

    爹先挤进了那门缝儿,麦生伯也要跟进去,被医生谢绝了。医生顺手碰上门,那门板差点碰上麦生伯的额头。

    医生看着爹的打扮,在里边又显得很严肃很郑重地问:“你叫啥?”

    “我叫张树声。”

    “你和郑麦生啥关系?”

    “他是我哥,我是他兄弟。”

    “你姓张,他姓郑,怎么是兄弟?”

    “大夫有啥你尽量说,我们和亲兄弟一样,我能当住他的家儿。”

    “唉,”医生说,“根据目前情况看已是胃癌晚期,回去准备后事吧。”

    爹接过那几张检验单,像接过一块砖头那么沉重,久久说不出话来。医生又劝他:

    “别难过,不要告诉病人,影响病人情绪。”

    爹点点头,又把那几张检查结果的单子放回桌子上。他没有勇气把这些单子带回家。但是奇怪,浑身的汗落了,心里冰凉冰凉,他知道麦生伯走到了路尽头。

    不过,爹一辈子经历的事太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并不一定有好报,老天爷并不公平;既然认定是癌,也就冷静下来。在黑屋呆了一会儿,出门时已经是满脸笑容。他拉住麦生伯的手就走,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一样,走出医院就轻松地说说笑笑起来。

    “他妈的,真是虚惊一场。”爹哈哈笑着说,“我怕是癌,原来是啥胃炎消化不良。”

    “日他妈我想着就是消化不良。”麦生伯也笑了,“人吃五谷杂粮,还能不出点毛病?”

    他们两个说着,走到县城大街上。看着大街上车水马龙,爹忽然觉得心里难受。麦生伯是条硬汉子,瞒着他,太看不起他。再说,能瞒到啥时候?总会有一天他要知道的。说明了,又不忍心。于是,就站下来,看着麦生伯的脸,心里没了主意。

    “你看着我干啥?不认得?”

    “唉,麦生哥,我看他妈的给你实说了吧,反正你这老家伙啥都能看得开。咱这病刚才大夫说了,可不是胃炎消化不良。”

    “是啥?”

    “是癌。”

    “狗日的你这老家伙还想瞒我,大夫叫你进去我就看出来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咋?你在门外偷听了?”

    “那还用说!”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爹然后满不在乎地说:

    “癌也没啥了不起,又不是翻人家墙头偷人家大闺女小媳妇,害病不丢人。”

    “有啥了不起?”麦生伯也笑着说,“这病别人能害,咱也能害,反正不害这病害那病,都是死。”

    “反正不能长生不老。”

    “不是是啥!”

    “打土匪时死了那么多弟兄,还不都是二三十岁?叫我说,麦生哥,咱又活了这几十年,已经是便宜了。”

    “不是是啥!”

    爹突然心里一热:“咋弄,去哪儿?”

    麦生伯说:“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爹说:“上酒馆,喝一杯!”

    麦生伯一拍大腿乐了:“他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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