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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情感 作者:张宇-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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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匠人们可卖力气,还刻了木花,前边刻龙,后边刻凤。老师傅说解放时跟着你打土压拉锯,还是你的兵。”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也听见斧头响了。”

    “哥,你放心,老衣也在缝。七件,咱小龙孝顺,还给你买了件军大衣。嫂子们还在枕头顶上给你绣花,一头绣着日头和云彩,一头绣着月亮和星星,是地道的阴阳枕。”

    “球——这些鸡毛蒜皮事,你认真干啥?”

    “哥,我们都想好了,等你百年之后,无论如何也要把俺嫂子的骨头起出来,给你们合葬。”

    “唉,你都操这些闲心弄啥?人死如灯灭,合葬不合葬,有什么要紧,费那功夫干啥?” 

    “哥,你到底有啥心事,也说出来给妹子听听。妹子再没有能耐,也总还有心。你啥也不说,我知道你想啥?”

    麦生伯有点不耐烦了,闭上眼睛,不再搭理自己的妹妹。好一会儿沉默,他才摆摆手说:“饭不是做好了吗?做好了给匠人们送饭去吧。我啥心事也没有,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你一辈子没心秤,能知道点啥。”

    郑麦花看着哥哥心烦,连忙抹一把泪退出来,收拾好饭篮.提着去给匠人们送饭。

    已经是初冬,西北风小刀子一样往身上刮。村里人闲下来,不少庄稼汉袖着手缩着脖子夹着膀子在背风处晒太阳。牛吃饱了草,被牵出来拴在小树上,几头牛卧在地上慢慢地拍着那宽大的嘴巴一点点往外倒沫,一边倒沫一边悠闲地卷起尾巴在空中缭绕。

    场房屋在村边上,过去生产队红火时这里极热闹,又是粮库又是开会的地点,差一点就是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了。现在那破墙上还留着文化大革命时的毛主席像,造反派写的标语。不过墙已经老了,伤痕累累已经破败,这场房屋便像过去的一团影子飘在这里。现在闲下来没有用场,人们常借来做活用,麦生伯的棺材就在这儿做。

    匠人一共三个,老师傅带两个小徒弟。棺身棺盖已具规模,两个小徒弟正用细刨子刨光打磨,准备上漆。老师傅正手握雕刀一心一意地刻花,老花镜滑落在鼻尖上。

    老师傅旁边有一堆火,一来用它取暖,俗话说屁暖床烟暖房,人坐在火边心不凉;二来用它温胶,几块石头架着一只胶锅,皎锅里有一把皎刷,是那种用竹笋叶捆起来砸碎的胶刷,过胶后黄亮透明。郑麦花提着饭篮进来时,都正在用心做活。老木匠只翻眼看了看,没有说话,好像吃饭这些事目前不大重要,他的一颗心都在刀尖上。

    郑麦花把饭打在碗里,屋里便飘起油葱花的香味儿。她双手端给老木匠,老木匠这才接住饭碗。郑麦花又要给两个小徒弟打饭,被老木匠拦住了。

    “麦花,你也坐下歇会腿,叫他们自己弄。”

    等着木匠们用心地吃饭,郑麦花不由得看着棺材心里难受,忍不住又说:“活做好些,活做细些,可怜我哥受了一辈子罪,让你们受累了。”

    这话,郑麦花不知说多少遍了。老木匠听见,认真地点点头,吃完饭他抹把嘴后,才忽然对郑麦花说:“有一点可要说清楚,我这回做活可是破了规矩,在这棺材头的龙身后刻了一面红旗。麦生兄弟当过我们连长,我想这么刻。不管你们家同意不同意,我都这么刻了。”

    老木匠说完眼潮潮的,痴痴地看自己刻的那面红旗,去看那红旗上飞舞腾跃的龙……

    郑麦花连忙答应下来:“好,好。其实我啥规矩都不懂,只要你看着好,就好。”

    她真的许多事情都不明白,她只知道吃饭干活,给男人过光景。但她知道哥哥的为人,庄稼人看得起她,常常说这就是郑麦生的妹子。老木匠的几句话,使她又一次为有这样受人尊敬的兄长而骄傲;又一次感到可亲可敬的兄长就要死了,天就要塌下来了。

    郑麦花低着头走在村路上,村路弯弯,像牛绳一样缠来绕去,拴住了一个又一个的黄土泥屋。



    郑麦花送饭回来,走进院门,远远看见小龙站在病人的屋外边。郑麦花走过去。郑小龙连忙拦住她,对她又打手势又摇头.不让她往里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往里走,郑小龙只好拉她过来,悄悄对她说,麦旺叔来了,在这里屋与爹说话呢。她才停下脚步,姑侄两个默默站在门外,听着里边的动静。郑麦旺是村长,他们多么希望村长能打开病人的心扉,让亲人们心安。

    屋里边,郑麦旺已经坐在床边,拉了拉病人的手,又把这软塌塌的手放进被窝里,点着烟,一边抽一边往外一串串掏垫肠子话。 

    “麦生哥,”郑麦旺说,“你也六十开外的人了,啥事心都要想开点儿,人生在世就这么回事儿,早晚都有这一回。谁也躲不过,你说是不是?”

    “麦旺兄弟,你放心,人活七十古来稀,啥道理我都明白,没有啥。”

    “麦生哥,说起来我是村长,在办官事儿。可是当初是你介绍我入党的,其实关住屋门,咱说家里话,咱还是姓郑一家人,你是我哥,我是你兄弟。咱今个儿说说,我麦旺啥时候不听你麦生哥的?”

    “说这叫啥,该咋是咋:”

    “麦生哥,办官事儿我有点私心,有几场事为占便宜弄得不美气,哪一回你训我都像训牲口一样,我哪回给你记过仇?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听你的,连个屁也不放。所以我说,你有啥心事不方便给家里人说,给兄弟我说说,不能让一家人干着急呀。”

    郑麦生两眼看着黄土泥墙,不接他的话。

    “麦生哥,咱麦花妹子人虽老实不会花言巧语,是个没嘴葫芦,心肠好呀。我看侍候得你也不赖,端吃端喝端屎端尿,也尽了心。咱小龙虽没成家,还是个娃娃,我看给你请大夫办老衣,料理起事情,比个大人还懂事儿。你也该知足。人活一辈子啥叫值,我看这就叫值。走在人前有人敬,走在人后有人想。公道不公道,打个颠倒,麦生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你平常不是也常这样劝别人吗?”

    郑麦生眼从那黄土泥墙上移过来,久久看着郑麦旺。

    郑麦旺不慌不忙地抽烟,说几句话,故意停下来,让病人在心里想想。

    “麦生哥,我知道你这一辈子太硬气太刚强,啥话都不说,万事不求人。可是我是你兄弟。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想着啥吗?今天我给你明说哩,这几天我没有来看你,我可给你办了件大事儿。”

    郑麦旺说完故意得意洋洋地看着郑麦生,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郑麦生问:“麦旺,啥事体?”

    “麦生哥,我知道你嫌咱院小没地场儿,房屋太窄,不能种树,也不能放手养猪养鸡,不是个过光景的场儿。将来小龙结了婚,过得不如人。所以,这几天我看好一块地皮,就和我那新院子挨着,三分半大,能盖三面房,也朝阳也亮堂,又离大路不远,出路也好。我在村里弄了个证明,又跑到乡里盖了章,给你办好了地基。麦生哥,这一回,你该放心了吧?”

    郑麦旺说完,从口袋里把地基的表挖出来,小心地展开,把这张村里庄稼人都望眼欲穿的宝贝纸递到郑麦生手上,然后高兴地说:“麦生哥,我亲手交给你,你交给咱小龙。”

    郑麦生双手拿着这张表,两眼闪闪地看着郑麦旺。亲兄弟吃一个奶吊大,也不过如此吧;便久久说不出话,定定地看着这同族的兄弟,这郑家疙瘩的村长。

    “麦生哥,我想这宅基和我的新院子挨着,就是将来没有了你,还有我呢,我吃碗稠的,总不能叫小龙他们喝稀的。我替你照看孩子们,你就放心吧,啊?”

    “麦旺兄弟,真让你难为了,我知道这玩艺儿难弄。将来有你们照看小龙,我再放心不过了。”

    “看麦生哥说的,别的本事没有,孩子们我还能照拂好。村长干不好,给咱姓郑的当看门狗,还行。”

    说到了动情处,郑麦旺两眼潮潮鼻子尖也酸酸起来。毕竟在一块生活了一辈子,春种秋收,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土里刨食,结下了深厚的情意。现在,眼看着人就要去了而且一去不返永不能再相见,使人感到天下的路长、人生的路短。一晃几十年过去,再追不回往日的岁月了。

    两个人默默地望着,在这生死离别的地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任凭两眼燃烧着兄弟之情的火花,两个人之间只觉得心越来越近了。

    郑麦生的眼神由激动转向平静,好久好久才淡下来,苦笑着对郑麦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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