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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1-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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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托斯卡纳为意大利中部地区。
  ②例如乔凡尼的名画《耶稣诞生》、《圣约翰·巴蒂斯特撤至荒原》等。
  清晨,太阳从旅馆后方过来,在我面前展现出阳光普照的沙滩,直到大海最前沿的城堡。太阳似乎将城堡的另一坡也展示给我,并且鼓动我踏着它光芒的转轮,去继续旅行。这旅行是原地不动的,但是透过各个时刻起伏不定的景观中那最美妙的景色,它又是千变万化的。从这第一个清晨开始,太阳总是伸出一根微笑的手指,将远方大海那蔚蓝的峰巅指给我看。这些高峰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名字。太阳在山脊和雪崩那轰响而又纷乱的表面上尽情游荡累了,最后便来到我的房间里避风,在散乱的床上懒洋洋地躺着,在湿乎乎的洗脸池上,打开的箱子里,摘下它的珍宝。它那辉煌的光焰本身和用得不是地方的奢侈,更加深了杂乱文章的印象。
  一个小时以后,在那偌大的餐厅里,我们正吃午饭,从柠檬的皮囊中往两条箬鳎鱼上撒上几滴金水。过了一小会,我们的盘子里就只剩下鱼刺了。鱼刺弯弯,有如一片羽毛;铮然有声,有如一把齐特拉琴。可惜,这时外祖母感觉不到海风那凉爽而富有活力的吹拂,她觉得真是残酷。这是因为门窗虽然透明,却关闭着,像一个橱窗一样,虽然让我们看到整个海滩,却将我们与海滩分隔开来。天空完全进入门窗玻璃之中,以至天空的蔚蓝色似乎是窗子本身的颜色,那雪白的浮云,似乎是玻璃上的毛病。我确信自己是如波德莱尔所说“坐在防波堤上”①和“贵妇人小客厅深处”②,我自问是不是他所说的“普照大海的阳光”③就是此刻的这种阳光——与落日的余晖很不相同,那是单纯而表面化的,如同一抹金光而又颤动不已——它像黄宝石一般燃烧着大海,使大海发酵,变成一片金黄而又成乳状,好似啤酒;浮着泡沫,好似牛奶。此处彼处,不时又有大块蓝色阴影游来荡去,似乎哪一位神祗在天空中摆动着一面镜子,将阴影移来移去以自娱。巴尔贝克的这间餐厅,光秃秃,充满绿色的阳光,如同游泳池中的水。几米开外的地方,涨潮的海水和日正中天,如同在天堂前面一样,正竖立起宝石和黄金的不可攻克的游动的堡垒。
  
  ①指波德莱尔散文诗《海港》中描述的模糊的回忆。
  ②(前)出自《恶之花》中《忧郁与理想》。
  ③(前)出自《恶之花》中之《秋歌》。普氏深爱此诗,在著作及通讯中经常引用。
  可惜这间餐厅与贡布雷那间朝着对面房屋的“大厅”不仅仅外表上不同。在贡布雷,人人都认识我们,所以我不顾及任何人。在行海水浴的生活里,人们是不认识他的邻居的。我年纪还不大,而且一直十分敏感,不会放弃讨人欢喜和占有他们的欲望。一个上流社会的男子对于在餐厅里用餐的人,可能会感到更为高尚的满不在乎。无论是他的这种满不在乎、还是从海堤上经过的青年男女那种满不在乎,我都没有。想到不能和这些青年男女一起去郊游,我心里就很难过。我外祖母对社交形式很鄙视,只顾我的健康,如果她向他们提出要求,要求他们接受我作为散步的伙伴,那对我真是侮辱性的,当然我就要更难过。不论他们回到某一陌生的木头别墅去也好,手执球拍走出别墅到网球场去也好,骑马也好(那马蹄就踩在我的心上),我总是怀着热切的好奇望着他们。在海滩那叫人眼花缭乱的光照中,社会惯常的比例改变了。我在这光照中,透过让这么多光线通过的透明大玻璃海湾,注视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但是照我外祖母看来,这海湾挡住了风,乃是一个缺点。她一想到我损失了一个小时吹海风的益处就受不了,便偷偷打开一扇窗。忽地一下,不仅菜单吹跑了,所有正在用午餐的人的报纸、面纱和遮阳帽也都吹跑了。可外祖母自己,有这天堂好风的支持,在一片责骂声中,依然像布朗迪娜女圣徒①一样镇定,面带笑容。这些责骂使那些瞧不起人、头发给吹乱、怒气冲冲的游客团结一致来对付我们,更增加了我孤独悲哀的印象。
  
  ①女圣徒在公元177年受到严刑拷打,要她放弃自己的信仰。她始终镇定从容,回答:“我是基督徒。我们的人中间没有犯过任何罪行。”
  这些游客的相当一部分,由法国这一地区主要省份的杰出人士组成,卡昂法院的主审官啊,瑟堡的首席律师啊,芒市的一位重要公证人啊之类。在那些地方,他们终年成散兵或者象国际象棋中的棋子一样分散着,每到度假时,便从各个点上来到这个旅馆里集合。巴尔贝克这些豪华旅馆的人口,平时一般是富有而且是国际性的,现在又赋予旅馆人口以一种相当突出的地区性了。他们在旅馆里总是保留着那几个房间,与他们那装成贵族妇女模样的妻子一起,构成一个小小的群体。巴黎的一位大律师和一位大夫也加入这一群之中。临走那天,这两位巴黎人对那些人说:
  “啊,真是,你们不和我们坐同一趟火车,你们真有福气,能到家吃晚饭呢!”
  “什么?您说有福气?你们住在首都巴黎,大城市,而我住在十万人口的可怜小省城。最近人口统计是十万零二千,这倒是真的。你们有二百五十万人口,你们就要回到柏油马路的巴黎上流社会灯火辉煌的大场面中去。跟你们比,我们这算什么?”
  他们用巴黎卷舌“r”音说着这些话,并不含有尖酸刻薄之意,因为他们这外省的阳光似乎也能像人一样到巴黎去了。人家已经数次给卡昂的首席审判官一个上诉法院的席位——但是他们出于对自己城市的热爱,或是喜欢默默无闻,或是喜欢出人头地,或因为他们反动,或为了与别墅的邻居关系好,他们宁愿留在当地。再说,他们当中有好几位也并不立即回到他们的省城去。
  在大宇宙之中,巴尔贝克海湾是一个特别的小宇宙,是一篮子四季水果,各种不同的日期和相继而来的月份集之一处,排成一圈。望得见里夫贝尔的日子,是暴风雨的信号。当巴尔贝克天色已经暗下来时,还看得见里夫贝尔房顶上的阳光。不仅如此,当寒冷已征服巴尔贝克时,可以肯定在另一侧海岸上还找得到加出来的两、三个月的热天。大旅社的这些常客中,假期开始得晚或持续得久的,当秋季将近,秋雨和浓雾来到时,便吩咐将他们的旅行箱装上一只船,过海到里夫贝尔或科斯特多尔去与夏季会合。
  巴尔贝尔旅社的这一小群人以提防的神情,注视着每个新来乍到的人。所有的人都一面做出对这个人不感兴趣的样子,一面就此盘问他们的朋友——旅社侍应部领班。每年都是他——埃梅来干这一季,并且服侍他们用餐。这些人的太太,知道埃梅的妻子即将分娩,饭后每人都做一件婴儿用品,同时用她们手握的长柄眼镜对我外祖母和我指指点点,因为我们吃带煮鸡蛋的凉拌菜。这是普普通通的菜,但在阿朗松①的上层社会里没有这么吃的。对一个别人称之为“陛下”的法国人②,他们显露出讥讽加蔑视的态度。这个法国人也确实自称是大洋洲中一个小岛的国王,小岛上只有几个野人居住。他和他那漂亮的情妇住在旅舍里。每当她去洗海水浴,从这里经过时,淘气的孩子们便高喊:“皇后万岁!”因为她大把大把地把五十生丁的硬币朝他们扔过去。首席审判官和首席律师甚至不愿显出看见了她的模样。他们的朋友中若是有谁注视她,他们就认为应该提醒他,说那个女人不过是个女工兼妓女出身。
  
  ①阿朗松是这一地区的重要城市。
  ②此处影射当时的一位有名人物。此人名叫雅克·勒波迪,其父为百万富翁,糖商。他在阿特拉斯山中购得一小块土地,便自封为撒哈拉皇帝,分封贵族称号,将一个女歌星玛格丽特·德里埃立为皇后。他们在美国时,他遵照法老的先例,要娶自己的女儿为妻,“皇后”一怒之下,用手枪将他打死。
  “可是有人向我担保,说他们在奥斯唐德用的是皇家舱室呢!”
  “那当然啦!二十法郎租的!你自己高兴的话,也可以用这个舱室。而且我确切知道,他曾经要求国王接见,可是国王叫人告诉他,国王不想结识这位木偶剧场上的君主。”
  “啊,真的吗?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还真……!”
  大概这都是真的,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感到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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