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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记-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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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要举步入内,却闻一个人道:“施主,且慢。”

二人一同转身,却见身后立着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僧人,方面大耳,一脸红光,浑不似个高僧模样。清明见有人来,便即笑道:“大和尚,你有何见教?”

那僧人合掌笑道:“贫僧月照,乃是这所寺院的方丈。”

清明道:“哦,原来是一位有道高僧。”他刻意把后四个字咬的极重,那僧人却全不在意,道:“这位年长些的施主的入寺倒是不妨的,倒是施主你却不可。”

清明笑道:“佛法有云,众生平等,我为何便进不得?”

那僧人正色道:“施主印堂上血光冲天,平生杀孽太重,故而进不得这清净之地。”

清明面色一变,随即如常,道:“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又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和尚怎可嫌我有杀气。”

那僧人笑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是大有慧根之人,若能放下以往种种,必成大善。”

这僧人外表俗气,却实也是个修为颇深之人。

清明一怔,忽然大笑起来,“我放不下。”

那僧人闻得此言,也是一怔,道:“若放不下,施主需知天道循环,日后定有果报。”

清明一挑眉,笑吟吟道:“随他去!”拉着潘白华便走。

二人向前又走了半里,此处已近城郊,遥遥几十株枫树成林。却也诧异,此时尚未入秋,那枫林却红得如着了火一般。清明停下脚步,笑道:“这个地方好。”自怀中掏出一个扁平银瓶,“里面是烈酒,拿它洗伤口就成,我见和尚要头疼的。”

潘白华默默无语,打开瓶盖为清明处理伤口,烈酒沾肤何等痛楚,清明也不在意。只包扎完了,他忽然开口道:“我些年杀人太多,手段太狠,若有果报,也是常事。”

他声音不似平常,竟有种说不出的寂寥疲惫之意。

潘白华伸手用力扣住清明手腕,却惊觉他腕骨突出,入手冰冷,硌得掌心十分疼痛,他却牢牢扣住了再不松手。清明一怔,也不挣扎。

“笨小孩,你……你莫要胡说。”

清明微微一笑,眼望远远一带枫红似火,忽然轻声哼起了小调。这一曲小调潘白华和南园都常自他这里听到,却从不知唱词。

生在阳间有散场

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漂流在异乡

十三 别离是苦

清明至今还记得那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下午。

一闭上眼,仿佛就在眼前。

那年他四岁,坐在自家门前读着一本书,正看着,阳光忽然被一道黑影遮住,一个中年人正站在他面前。

“这样小年纪,你读得懂这本书?”那中年人显是不信。

清明年纪虽小,并不惧生人。露齿一笑,便朗朗的读出声来:“……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那中年人诧异之极,半晌方道:“你这孩子不凡,和我走吧。”

这是清明和段克阳的初识。清明三岁丧母,其父为玉京城中一落第秀才,在他十五岁时病逝。

清明坐在窗边,眼睛盯着面前一杯茶里冒出的热气,半晌无言。

着急的反是南园,清明昨夜方归,凌晨匆忙出门,此刻回到客栈却又一无交代。纵是他再有耐心,也忍不住问道:“清明,怎么一直不说话?”

清明一怔,这才从旧事中回过神来,笑道:“我在想,怎么才能用最简单的话把眼下情形交代一下。”

南园道:“那么你想出来没有?”

清明笑道:“想出来了,三件事。第一,江涉去世,静王对玉京敌意极强;第二,眼下形势太坏,恐潘白华将有动摇之意;第三,戎族三王子燕然今日进宫密谈和议一事,我正在想晚上怎么再去杀他。”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还是笑微微的,然而南园听了这些言语,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但南园毕竟也是玉京一等一的杀手,反应力与克制力均是超乎常人,眼下情形若换其他人遇上,只怕要顿足捶胸,惶恐不及。然而清明与南园不同,他们所想的,是行动!

能改变眼下状况的行动!

平时看来,清明颇有点玩世不恭,万事若不在意;南园性情较为稳重,却也无甚出奇。然而越是当此困境,越是能看出二人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

清明又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道:“那个燕然我见过,倒是极豁达的一个人。有些可惜。”

这样简单一句话,轻描淡写便带过了他和燕然在大漠中打斗一日一夜不分胜负,之后把酒长歌的种种交情。

清明绝非冷血无情之人,只是十年杀手做下来,许多事情,早已不是他自身所能决定。

南园与他搭档多年,听到这一句焉有不明之理,于是起身道:“我出去查他住宿和其他情形,不出意外,晚上动手。”

清明点点头。

这一席话,便已定下了燕然命运。

清明躺在床上,自知傍晚南园便会归来,那时便是自己出发动手之时,正常来讲,自己原应好好的休养生息一番,但不知为何,脑子里翻江倒海、乱作一团,莫说睡一觉,便是静静的养一会儿神亦不可得。

他索性又坐起来,重沏一杯浓茶,抽一本书出来看。随手翻开一页,却是一怔。

那不是南园常看的话本传奇,而是一本《庄子》,不知怎么混在这一堆书里,上面文字俨然: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真是奇怪,自己当年初见军师时,读的就是这样一段话。

今天怎么总是想到军师,清明苦笑着放下书,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当年的清明。何尝不是意气风发,风华正少年。

他伏在桌上,恍惚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极俊的一双眼,气质冷冽,一身的高傲不羁,只在看向面前一个娟秀少女时,目光才柔和起来,“阿绢,若你应允,我们便一同离开,天下之大,那里没有我们容身之地?”

那少女略带怜悯的看着他,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向哪里走?清明,你放得下?放得下玉京,放得下军师,放得下一身绝学从此弃之不顾,隐姓埋名过上一生?!”

白衣少年像是被甚么狠狠重击了一下,“阿绢,你……”

那少女微微垂首,低声道:“我也放不下,你亦知我身份,怎可轻易离开?”

白衣少年猛的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这些话,是军师教你的么?”

那少女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素来心高气傲,纵是一世为杀手,一世不得出头露面,毕竟亦有声名在外。况你才华横溢,终身不问世事,如何却能甘心?就算这些一概不论,以你性情,要你抛开玉京,抛开军师,抛开身边兄弟……你,你当真做得到么?”

白衣少年默然半晌,神情苦涩,强作镇定:“你和军师都知我,你却为何不肯给我机会……罢了!”他声音忽然变得决绝冷然,“既是从此无缘,今后也就无须再见……相见争如不见……”

他面上虽做决然,只是这最后一句,终也是情怀难禁。

清明忽然睁开眼。自己仍伏在桌上,面前的一杯茶已经凉了,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多长时间没有梦见从前的事情了?他忽觉心头火烧一般,周身却又如置于寒冰之中,那种冷直可渗到骨髓里。双手颤抖,身上也打起战来。此刻窗外阳光明媚之极,他却分毫不觉,心中不由一紧,知是寒毒又一次发作。

好在这一次发作时间并不长,半个时辰后,身上寒冷已是慢慢消去。清明自知是今日与燕然激战之故。然而寒冷虽去,那种烦乱不安之感却又慢慢升了上来。

这在清明,几乎是绝无仅有之事。他背了手,慢慢踱出房门。阳光明晃晃的照在地上,树影婆娑,光晕摇曳,一切实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正出神间,忽见一个人急匆匆的走过来,清明识得他是客栈里一个叫程三的伙计,于是点点手叫他过来。

那程三十分伶俐,走过来先行一礼,方笑道:“于公子,你老叫我有甚么吩咐?”

清明其实没甚么事,遂笑道:“程三,最近有甚么新闻,你捡两件说给我听听。”

程三一拍手,笑道:“你老正是问对人了!方才正是出了一件天大的新闻!”

清明素知他言语不尽不实,一笑道:“是么,你且说来我听听,说的好了,有赏。”

程三眼睛一亮,他侍侯清明数日,知他高兴时出手极是大方,反先卖个关子道:“你老可知道玉京城?”

清明心头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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