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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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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投机,就岔开说:“呆子,这里没有你的对手,走,和我们打牌去吧。”
呆子笑一笑,说:“牌算什么,瞌睡着也能赢你们。”我旁边儿的人说:“据
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我说:“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
约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摇摇头,
说:“我可不是这样。”说完就去看窗外。

一路下去,慢慢我发觉我和王一生之间,既开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经
验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问。他总是问我与他认识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
是父母死后的两年是怎么混的。我大略地告诉了他,可他又特别在一些细节
上详细地打听,主要是关于吃。例如讲到有一次我一天没有吃到东西,他就
问:“一点儿也没吃到吗?”我说:“一点儿也没有。”他又问:“那你后
来吃到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我说:“后来碰到一个同学,他要用书包装很
多东西,就把书包翻倒过来腾干净,里面有一个干馒头,掉在桌上就碎了。
我一边儿和他说话,一边儿就把这些碎馒头吃下去。不过,说老实话,干烧
饼比干馒头解饱得多,而且顶时候儿。”他同意我关于干烧饼的见解,可马
上又问:“我是说,你吃到这个干馒头的时候是几点?过了当天夜里十二点
吗?”我说:“噢,不。是晚上十点吧。”他又问:“那第二天你吃了什么?”
讲老实话,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说:“当天晚上我睡
在那个同学家。第二天早上,同学买了两个油饼,我吃了一个。上午我随他
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请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思再在他那儿吃,可
另一个同学来了,知道我没什么着落,硬拉了我去他家,当然吃得还可以。
怎么样?还有什么不清楚?”他笑了,说:“你才不是你刚才说的什么‘一


天没吃东西’,你十二点以前吃了一个馒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更何况
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来,你两天的热量还是可以的。”我说:
“你恐怕还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
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快。”他
说:“你家道尚好的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
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禁不住问他:
“你总在说你们、你们,可你算什么人?”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只是不看
我,说:“我当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唉,不说这些了,
你真的不喜欢下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忧?”
他仍然不看我,“没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
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
厢送饭时,他苦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
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
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
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
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
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
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
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有一次,
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跳着。他一下注
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干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
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
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
下去,喉节慢慢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
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我在火
车上一直看他下棋,发现他同样是精细的,但就有气度得多。他常常在我们
还根本看不出已是败局时就开始重码棋子,说:“再来一盘吧。”有的人不
服输,非要下完,总觉得被他那样暗示死刑存些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
棋逼死对方,说:“非要听‘将’,有瘾?”

我每看到他吃饭,就回想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终于在一次饭
后他小口呷汤时讲了这个故事,我因为有过饥饿的经验,所以特别渲染了故
事中的饥饿感觉。他不再喝汤,只是把饭盒端在嘴边儿,一动不动地听我讲。
我讲完了,他呆了许久,凝视着饭盒里的水,轻轻吸了一口,才很严肃地看
着我说:“这个人是对的。他当然要把饼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讲,他是对
失去食物发生精神上的恐惧,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写书
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人呢?杰。。杰什么?嗯,杰克·伦敦,这个小
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马上指出杰克·伦敦是一个如何如何
的人。他说:“是呀,不管怎么样,像你说的,杰克·伦敦后来出了名,肯
定不愁吃的,他当然会叼着根烟,写些嘲笑饥饿的故事。”我说:“杰克·伦
敦丝毫也没有嘲笑饥饿,他是。。”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怎么不是嘲笑?
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我不喜欢。”我只好
苦笑,不再说什么。可是一没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问我:“嗯?再讲个吃
的故事?其实杰克·伦敦那个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根本不


是个吃的故事,那是一个讲生命的故事。你不愧为棋呆子。”大约是我脸上
有种表情,他于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升上来,我还是喜欢
他的,就说:“好吧,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听过吗?”他摇摇头。我就
又好好儿描述一下邦斯这个老饕。不料他听完,马上就说:“这个故事不好,
这是一个馋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这个老头儿若只是吃而不馋,不会
死。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马上意识到这最后一句话,就急忙说:“倒也
不是不喜欢。不过洋人总和咱们不一样,隔着一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马上感了兴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体靠得舒服一些,说:“从
前哪,”笑了笑,又说:“老是他妈从前,可这个故事是我们院儿的五奶奶
讲的。嗯——老辈子的时候,有这么一家子,吃喝不愁。粮食一囤一囤的,
顿顿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气了。后来呢,娶了个儿媳妇。那真能干,
就没说把饭做糊过,不干不稀,特解饱。可这媳妇,每做一顾饭,必抓出一
把米藏好。。”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还不是后来
遇了荒车,大家没饭吃,媳妇把每日攒下的米拿出来,不但自家有了,还分
给穷人?”他很惊奇地坐直了,看着我说:“你知道这个故事?可那米没有
分给别人,五奶没有说分给别人。”我笑了,说:“这是教育小孩儿要节约
的故事,你还拿来有滋有味儿地讲,你真是呆子,这不是一个吃的故事。”
他摇摇头,说:“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饭,才能吃,这家子有一囤
一囤的粮食。可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顿儿的时候,每顿都要欠一点儿。老
话儿说‘半饥半饱日子长’嘛。”我想笑但没笑出来,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为了打消这种异样的感触,就说:“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兴起
来,紧一紧手脸,啪啪啪就把棋码好,说:“对,说什么吃的故事,还是下
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
是当头炮,他随后把马跳好。我随便动了一个子儿,他很快地把兵移前一格
儿。我并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学,大约是读过不少书的,就问:“你
读过曹操的《短歌行》?”他说:“什么《短歌行》?”我说:“那你怎么
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愣了,问:“杜康是什么?”我说:“杜
康是一个造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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