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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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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便也要送长白去投考。长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欢跑跑票房,正在那
里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进学校要耽搁了他的功课,便不肯去。七巧无奈,
只得把长安送到沪范女中,托人说了情,插班进去。长安换上了蓝爱国布的
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读的学生洗换衣
服,照例是送学校里包着的洗衣作里去的。长安记不清自己的号码,往往失
落了枕套手帕种种零件。七巧便闹着说要去找校长说话。这一天放假回家,
检点了一下,又发现有一条褥单是丢了。七巧暴跳如雷,准备明天亲自上学
校去大兴问罪之师。长安着了急,拦阻了一声,七巧便骂道:“天生的败家
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将来你出嫁,你看我
有什么陪送给你!——给也是白给!”长安不敢做声,却哭了一晚上。她不
能在她的同学跟前丢这个脸。对于十四岁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
亲去闹这一场,她以后拿什么脸去见人?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她的朋
友们,她所喜欢的音乐教员,不久就会忘记了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来了半年,
又无缘无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干净,她觉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
势。

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没有雨
点。她从枕头边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
“Long,Long 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
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
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
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又吹
起口琴来。“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
前。。”

第二天她大着胆子告诉她母亲:“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睁着眼
道:“为什么?”长安道:“功课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过不惯。”七
巧脱下一只鞋来,顺手将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
人?养下你来又不是个十不全,就不肯替我争口气!”长安反剪着一双手,
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语。旁边老妈子们便劝道:“姐儿也大了,学堂里人杂,
的确有些不方便。其实不去也罢了。”七巧沉吟道:“学费总得想法子拿回
来。白便宜了他们不成?”便要领了长安一同去索讨,长安抵死不肯去,七
巧带着两个老妈子去了一趟回来了,据她自己铺叙,钱虽然没收回来,却也
着实羞辱了那校长一场。长安以后在街上遇着了同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无地自容,只得装做不看见,急急走了过去。朋友寄了信来,她拆也不敢拆,


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学校生活就此告一结束。

有时她也觉得牺牲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来不及挽回了。
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份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
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
了。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
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
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
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
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也有人来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疑心人家是贪她的钱。
若是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十分热心,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亲出
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惠的名声,想必没有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
一年一年耽搁了下去。那长白的婚事却不容耽搁。长白在外面赌钱,捧女戏
子,七巧还没甚话说,后来渐渐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来,七巧方才着
了慌,手忙脚乱替他定亲,娶了一个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寿。

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
穿着粉红彩绣裙袄。进了洞房,除去了眼镜,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闹新
房的人围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来了。长安在门口赶上了她,悄悄笑
道:“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撑着门,拔下一只金挖
耳来搔搔头,冷笑道:“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旁边一个太太便道:“说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
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
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
手里!”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
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响,说轻也不
轻。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龙凤烛的火光的跳
动。

三朝过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诸事不如意,每每向亲戚们诉说着。便有
人劝道:“少奶奶年纪轻,二嫂少不得要费点心教导她。谁叫这孩子没心眼
儿呢!”七巧啐道:“你别瞧咱位新少奶奶老实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
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这话传到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
然而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后来索性这一类的话当着芝寿
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本着脸装不听见,七巧便
一拍桌子嗟叹起来道:“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可真不容易!动不动就给
人脸子看!”

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烟,长白盘踞在烟铺跟前的一张沙发椅上嗑瓜子,
无线电里正唱着一出冷戏,他捧着戏考,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哼,哼上了劲,
甩过一条腿去骑在椅背上,来回摇着打拍子。七巧伸过脚去踢了他一下道:
“白哥儿你来替我装两筒。”长白道:“现放着烧烟的,偏要支使我!我晚
上有蜜是怎么着?”说着,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移身坐到烟灯前的小凳上,
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举你!”她
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
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
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他是个瘦小


白皙的年轻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细的五官,时常茫然地微
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他
敞着衣领,露出里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
住的轻轻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奴才!打几时起变得这
么不孝了?”长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吗!”七巧道:“少胡说!
我们白哥儿倒不是那么样的人!我也养不出那么样的儿子!”长白只是笑。
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还是我从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
夜的烟!”长白笑道:“那可难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捶你!”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
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
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
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午夜了。长安早去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
后合起来。七巧斟了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讨论着东邻西舍的隐
私。七巧忽然含笑问道:“白哥儿你说,你媳妇儿好不好?”长白笑道:“这
有什么可说的?”七巧道:“没有可批评的,想必是好的了?”长白笑着不
做声。七巧道:“好,也有个怎么个好呀!”长白道:“谁说她好来着?”
七巧道:“她不好?哪一点不好?说给娘听。”长白起初只是含糊对答,禁
不起七巧再三盘问,只得吐露一二。旁边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过脸去笑
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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