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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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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冠家的人钦佩菊子的大胆与果断。同时也有点伤心——菊子,不是招弟,请了日本人给证婚。而且,东阳并没约请他们去参加结婚典礼,他们也感到有失尊严。但是,他们的伤心只是轻微的一会儿,他们不便因伤心而耽误了“正事”。大赤包与冠晓荷极快的预备了很多的礼物,坐了汽车去到南长街蓝宅贺喜。
  已经十点多钟,新夫妇还没有起来。大赤包与侍从丈夫闯进了新房。没有廉耻的人永远不怕讨厌,而且只有讨厌才能作出最无耻的事。
  “胖妹子!”大赤包学着天津腔,高声的叫:“胖妹子!可真有你的!还不给我爬起来!”
  “哈哈!哈哈!好!好得很!”晓荷眉开眼笑的赞叹。
  东阳把头藏起去。菊子露出点脸来,楞眼巴睁的想笑一笑,而找不到笑的地点。“我起!你们外屋坐!”“怕我干什么?我也是女人!”大赤包不肯出去。“我虽然是男人,可是东阳和我一样啊!”晓荷又哈哈了一阵。哈哈完了,他可是走了出去。他是有“文化”的中国人。
  东阳还不肯起床。菊子慢慢的穿上衣服,下了地。大赤包张罗着给菊子梳头打扮:“你要知道,你是新娘子,非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可!”
  等到东阳起来,客厅里已挤满了人——他的属员都来送礼道喜。东阳不屑于招待他们,晓荷自动的作了招待员。
  菊子没和东阳商议,便把大家都请到饭馆去,要了两桌酒席。东阳拒绝参加,而且暗示出他不负给钱的责任。菊子招待完了客人,摘下个金戒指押给饭馆,而后找到新民会去。在那里,她找到了东阳,当着众人高声的说:“给我钱,要不然我会在这里闹一整天,连日本人闹得都办不下公去!”东阳没了办法,乖乖的给了钱。
  没到一个星期,菊子把东阳领款用的图章偷了过来。东阳所有的稿费和薪金,都由她去代领。领到钱,她便马上买了金银首饰,存在娘家去。她不象大赤包那样能搂钱,能挥霍;她是个胖大的扑满,只吞钱,而不往外拿。她算计好:有朝一日,她会和东阳吵散,所以她必须赶快搂下老本儿,使自己经济独立。况且,手中有了积蓄,也还可以作为钓别的男人的饵,假若他真和东阳散了伙。有钱的女人,不论长得多么难看,年纪多大,总会找到丈夫的,她知道。
  东阳感觉出来,自己是头朝了下。可是,他并不想放弃她。他好容易抓到一个女人,舍不得马上丢开。再说,假若他撵走菊子,而去另弄个女人,不是又得花一份精神与金钱么?还有菊子风言风语的已经暗示给他:要散伙,她必要一大笔钱;嫁给他的时候,她并没索要什么;散伙的时候,她可是不能随便的,空着手儿走出去。他无可如何的认了命。对别人,他一向毒狠,不讲情理。现在,他碰到个吃生米的,在无可如何之中,他反倒觉得怪有点意思。他有了金钱,地位,名望,权势,而作了一个胖妇人的奴隶。把得意变成愁苦,他觉出一些诗意来。亡了国,他反倒得意起来;结了婚,他反倒作了犬马。他是被压迫者,他必须道出他的委屈——他的诗更多了。他反倒感到生活丰富了许多,而且有诗为证。不,他不能和菊子散伙。散了伙,他必感到空虚,寂寞,无聊,或者还落个江郎才尽,连诗也写不出了。
  同时,每一想起胖菊子的身体,他就不免有点迷惘。不错,丢了金钱是痛心的;可是女人又有她特具的价值与用处;没有女人也许比没有金钱更不好受。“好吧,”他想清楚之后,告诉自己:“只拿她当作妓女好啦!嫖妓女不也要花钱么?”慢慢的,他又给自己找出生财之道。他去敲诈老实人们,教他们递包袱。这种金钱的收入,既不要收据,也不用签字盖章,菊子无从知道。而且,为怕菊子翻他的衣袋,他得到这样的钱财便马上用个假名存在银行里去,决不往衣袋里放。
  这样,他既有了自己的钱,又不得罪菊子,他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天才。 
 
 
 
 
  
56
  正是芍药盛开的时节,汪精卫到了上海。瑞宣得到这个消息,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对牛教授的附逆,他已经难受过好多天。可是,牛教授只是个教授而已。谁能想得到汪精卫也肯卖国求荣呢?他不会,也不肯,再思索。万也想不到的事居然会实现了,他的脑中变成了一块空白。昏昏忽忽的,他只把牙咬得很响。
  “你看怎样?”富善先生扯动了好几下脖子,才问出来。老先生同情中国人,可是及至听到汪逆的举止与言论,他也没法子不轻看中国人了。
  “谁知道!”瑞宣躲开老先生的眼睛。他没脸再和老人说话。对中国的屡吃败仗,军备的落后,与人民的缺欠组织等等,他已经和富善先生辩论过不止一次。在辩论之中,他并不否认中国人的缺陷,可是他也很骄傲的指出来:只要中国人肯抱定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精神抵抗暴敌,中国就不会灭亡。现在,他没话再讲,这不是吃败仗,与武器欠精良的问题,而是已经有人,而且是有过革命的光荣与历史的要人,泄了气,承认了自己的软弱,而情愿向敌人屈膝。这不是问题,而是甘心失节。问题有方法解决,失节是无须解决什么,而自己愿作犬马。
  “不过,也还要看重庆的态度。”老人看出瑞宣的难堪,而自己打了转身。
  瑞宣只嘻嘻了两声,泪开始在眼眶儿里转。
  他知道,只要士气壮,民气盛,国家是绝不会被一两个汉奸卖净了的。虽然如此,他可是还极难过。他想不通一个革命的领袖为什么可以摇身一变就变作卖国贼。假若革命本是假的,那么他就不能再信任革命,而把一切有地位与名望的人都看成变戏法的。这样,革命只污辱了历史,而志士们的热血不过只培养出几个汉奸而已。
  在日本人的广播里,汪精卫是最有眼光,最现实的大政治家。瑞宣不能承认汪逆有眼光,一个想和老虎合作的人根本是胡涂鬼。他也不能承认汪逆最现实,除非现实只指伸手抓地位与金钱而言。他不能明白以汪逆的名望与地位,会和冠晓荷李空山蓝东阳们一样的去想在敌人手下取得金钱与权势。汪逆已经不是人,而且把多少爱国的男女的脸丢净。他的投降,即使无碍于抗战,也足以教全世界怀疑中国人,轻看中国人。汪逆,在瑞宣心里,比敌人还更可恨。
  在恨恶汪逆之中,瑞宣也不由的恨恶他自己。汪逆以前的一切,由今天看起来,都是假的。他自己呢,明知道应该奔赴国难,可是还安坐在北平;明知道应当爱国,而只作了爱家的小事情;岂不也是假的么?革命,爱国,要到了中国人手里都变成假的,中国还有多少希望呢?要教国际上看穿中国的一切都是假的,谁还肯来援助呢?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人了,他只是在这里变小小的戏法。
  在这种心情之下,他得到敌机狂炸重庆,鄂北大捷,德意正式缔结同盟,和国联通过援华等等的消息。可是,跟往日不同,那些消息都没给他高度的兴奋;他的眼似乎盯住了汪精卫。汪精卫到了日本,汪精卫回到上海……直到中央下了通缉汪逆的命令,他才吐了一口气。他知道,在日本人的保护下,通缉令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可是他觉得痛快。这道命令教他又看清楚了黑是黑,白是白;抗战的立在一边,投降的立在另一边。中央政府没有变戏法,中国的抗战绝对不是假的。他又敢和富善先生谈话,辩论了。
  牡丹,芍药都开过了,他仿佛都没有看见。他忽然的看见了石榴花。
  在石榴花开放以前,他终日老那么昏昏糊糊的。他没有病,而没有食欲。饭摆在面前,他就扒搂一碗,假若不摆在面前,他也不会催促,索要。有时候,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而还到处去找它。
  对家里的一切,他除了到时候把钱交给韵梅,什么也不过问。他好象是在表示,这都是假的,都是魔术,我和汪精卫没有多少分别!
  瑞丰的病已经被时间给医治好。他以为大哥的迷迷糊糊是因为他的事。大哥是爱体面的人,当然吃不消菊子的没离婚就改嫁。因此,他除了磨烦大嫂,给他买烟打酒之外,他还对大哥特别的客气,时常用:“我自己还不把它放在心里,大哥你就更无须磨不开脸啦!”一类的话安慰老大。听到这些安慰的话,瑞宣只苦笑一下,心里说:“菊子也是汪精卫!”
  除了在菊子也是汪精卫的意义之外,瑞宣并没有感到什么耻辱。他是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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