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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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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丰又试着说了声:“学生们都到得差不多了。”
  蓝东阳发了怒:“到齐了就走吧,紧着吵我干吗呢?”“校长没来,先生只来了一位,怎能走呢?”
  “不走就不走!”蓝先生狠命的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摔在地上,把脑袋又钻到被子里面去。
  瑞丰楞在了那里,倒好象发楞有什么作用似的。虽然他无聊,无知,他却没有完全丢掉北平人的爱面子。虽然巴结蓝先生是关系着他的前途,他可是不能忍受这样的没礼貌。他愿意作真奴隶,而被呼为先生;虚伪是文化的必要的粉饰!他想放手不管游行这回事了,他的脸面不能就这么随便的丢掉!可是,他又不愿就这么干巴巴的和蓝先生断绝了关系;一个北平人是不妨为维持脸面而丢一点脸面的。他想,他应当平心静气的等蓝先生完全醒清楚了再说。假如蓝先生在完全清醒了之后,而改变了态度,事情就该从新另想一番了。
  正在瑞丰这么迟疑不决的当儿,蓝先生的头又从那张永远没有拆洗过的被子里钻了出来。为赶走困倦,他那一向会扯动的鼻眼象都长了腿儿似的,在满脸上乱跑,看着很可笑,又很可怕。鼻眼扯动了一大阵,他忽然的下了床。他用不着穿袜子什么的,因为都穿着呢;他的睡衣也就是“醒衣”。他的服装,白天与夜间的不同只在大衫与被子上;白天不盖被,夜间不穿大衫,其余的都昼夜不分。
  下了床,他披上了长袍,又点上一支烟。香烟点好,他感觉得生活恰好与昨晚就寝时联接到一块——吸着烟就寝,吸着烟起床,中间并无空隙,所以用不着刷牙漱口洗脸等等麻烦。
  没有和瑞丰作任何的商议,蓝先生发了话:“集合!”“这么早就出发吗?”瑞丰问。
  “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呢!有诗感的那一秒钟便是永生,没有诗的世纪等于零!”东阳得意的背诵着由杂志上拾来的话。
  “点名不点?”
  “当然点名!我好惩办那偷懒不来的!”
  “要打校旗?”
  “当然!”
  “谁喊口令?”
  “当然是你了!你想起什么,作就是了!不必一一的问!”东阳的脾气,在吃早点以前,是特别坏的。
  “不等一等校长?”
  “等他干吗?”东阳右眼的黑眼珠猛的向上一吊,吓了瑞丰一跳。“他来,这件事也得由我主持!我,在,新,民,会,里!”这末几个字是一个一个由他口中象小豆子似的蹦出来的,每蹦出一个字,他的右手大指便在自己的胸上戳一下。他时常作出这个样子,而且喜欢这个样子,他管这叫作“斗争的姿态”。
  瑞丰有点摸不清头脑了,心中很不安。不错,他的确是喜欢热闹,爱多事,可是他不愿独当一面的去负责任,他的胆子并不大。立在那里,他希望蓝先生同他一道到操场去集合学生。他不敢独自去。可是,蓝先生仿佛把事情一总全交给了瑞丰;对着唇间的烟屁股,他又点着了一支烟;深深的呼了一口,他把自己摔倒在床上,闭上了眼。
  瑞丰虽然不大敢独自去集合学生,可也不敢紧自麻烦蓝先生。看蓝先生闭上了眼,他觉得只好乖乖的走出去,不便再说什么。事实上,蓝东阳的成功,就是因为有象瑞丰这样的人甘心给他垫腰。蓝先生并没有什么才气——不论是文学的,还是办事的。在他没有主意的时候,他会发脾气,而瑞丰这样的人偏偏会把这样的发脾气解释成有本事的人都脾气不好。在他的几年社会经验中,蓝先生没有学会了别的,而只学到:对地位高的人要拚命谄媚——无论怎样不喜欢捧的人也到底是喜欢捧!对地位相同和地位低的人要尽量的发脾气,无理取闹的发脾气。地位相同的人,假若因不惹闲气而躲避着他,他便在精神上取得了上风。对比他地位低的人,就更用不着说,他的脾气会使他的地位特别的凸出,倒好象他天生的应当是太子或皇帝似的。
  瑞丰把校旗和点名簿都找出来。几次,他想拿着点名册子到操场去;几次,他又把它们放下。事前,他绝对没有想到领队出去会是这么困难。现在,他忽然的感觉到好多好多足以使他脊骨上发凉的事——假若他拿着校旗到操场去而被学生打骂一顿呢!假若到了天安门而日本人开了机关枪呢!他的小干脑袋上出了汗。
  他又找了蓝先生去。话是很难编造得精巧周到的,特别是在头上出着汗的时候。可是他不能不把话说出来了,即使话中有揭露自己的软弱的地方。
  蓝先生听到瑞丰不肯独自到操场去的话,又发了一阵脾气。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所以想用脾气强迫着瑞丰独自把事办了。等瑞丰真的把学生领走,他想,他再偷偷的随在队伍后边,有事呢就溜开,没事呢就跟着。到了天安门,也还是这样,天下太平呢,他便带出大会干事的绸条,去规规矩矩的向台上的日本人鞠躬;见风头不顺呢,他便轻手蹑脚的躲开。假若诗歌是狡猾卑鄙的结晶,蓝东阳便真可以算作一个大诗人了。
  瑞丰很坚决,无论如何也不独自去集合,领队。他的胆子小,不敢和蓝先生发脾气。但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他不惜拿出近乎发气的样子来。
  结果,在打了集合的铃以后,蓝先生拿着点名册,瑞丰拿着校旗,又找上已经来到的那一位先生,一同到操场去。两位工友抱着各色的小纸旗,跟在后面。
  瑞丰的中山装好象有好几十斤重似的,他觉得非常的压得慌。一进操场,他预料学生们必定哈哈的笑他;即使不笑出声来,他们也必会偷偷的唧唧咕咕。
  出他意料之外,学生三三两两的在操场的各处立着,几乎都低着头,没有任何的声响。他们好象都害着什么病。瑞丰找不出别的原因,只好抬头看了看天,阴天会使人没有精神。可是,天上的蓝色象宝石似的发着光,连一缕白云都看不到。他更慌了,不晓得学生们憋着什么坏胎,他赶快把校旗——还卷着呢——斜倚在墙根上。
  见瑞丰们进来,学生开始往一处集拢,排成了两行。大家还都低着头,一声不出。
  蓝先生,本来嘴唇有点发颤,见学生这样老实,马上放宽了点心,也就马上想拿出点威风来。这位诗人的眼是一向只看表面,而根本连想也没想到过人的躯壳里还有一颗心的。今天,看到学生都一声不出,他以为是大家全怕他呢。腋下夹着那几本点名册子,向左歪着脸,好教向上吊着的那只眼能对准了大家,他发着威说:“用不着点名,谁没来我都知道!一定开除!日本友军在城里,你们要是不和友军合作,就是自讨无趣!友军能够对你们很客气,也能够十分的严厉!你们要看清楚!为不参加游行而被开除的,我必报告给日本方面,日本方面就必再通知北平所有的学校,永远不收容他。这还不算,日本方面还要把他看成乱党,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抓到监牢里去!听明白没有?”蓝先生的眼角糊着一滩黄的膏子,所以不住的眨眼;此刻,他一面等着学生回答,一面把黄糊子用手指挖下来,抹在袍襟上。
  学生还没出声。沉默有时候就是抵抗。
  蓝先生一点没感到难堪,回头嘱咐两位工友把各色的小旗分给每个学生一面。无语的,不得已的,大家把小旗接过去。旗子散完,蓝先生告诉瑞丰:“出发!”
  瑞丰跑了两步,把校旗拿过来,打开。那是一面长方的,比天上的蓝色稍深一点的蓝绸旗。没有镶边,没有缀穗,这是面素净而大方的旗子;正当中有一行用白缎子剪刻的字。
  校旗展开,学生都自动的立正,把头抬起来。大家好象是表示:教我们去就够了,似乎不必再教代表着全校的旗帜去受污辱吧!这点没有明说出来的意思马上表面化了——瑞丰把旗子交给排头,排头没有摇头,也没有出声,而只坚决的不肯接受。这是个十五岁而发育得很高很大的,重眉毛胖脸的,诚实得有点傻气的,学生。他的眼角窝着一颗很大的泪,腮上涨得通红,很困难的呼吸着,双手用力的往下垂。他的全身都表示出:假若有人强迫他拿那杆蓝旗,他会拚命!
  瑞丰看出来胖学生的不好惹,赶紧把旗子向胖子背后的人递,也同样的遇到拒绝。瑞丰僵在了那里,心中有点气而不敢发作。好象有一股电流似的一直通到排尾,极快的大家都知道了两个排头的举动。照旧的不出声,大家一致的把脸板起来,表示谁也不肯接受校旗。瑞丰的小眼珠由排头溜到排尾,看出来在那些死板板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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